1930年9月3日,許倬雲和雙胞胎弟弟一起出生在廈門鼓浪嶼一家教會醫院裡。
這是一對只有7個月大的早產兒。弟弟四肢健全,「強者全取」,他卻幾乎只有手掌大,約1362克。由於先天肌肉萎縮,許倬雲將帶上一生的殘疾。
一直到6歲,他都無法獨立活動,7歲,才能坐在椅子上。8歲時,他發明了一個方法,手拖著圓凳子,一步步撲著向前移動,然後慢慢站起來。13歲,終於能拄拐杖行走。
「本來我應該活不了,但最後還是活下來,算是不幸中的幸事。」許倬雲在回憶錄中談道。
幼年的許倬雲當然不會想到,等待他的是怎樣一個世界。
兒時的許倬雲
用他後來的歷史方法說,他正活在這樣一個「時間線的切面」上。
這個切面是一個四面四角的立體型:文化系統、經濟系統、社會系統、政治系統相互作用,每個系統又衍生出若干小系統。歷史永遠在變,「上一個切面分分合合的圖像,和下個切面分分合合的圖像對比,你就知道變化在哪裡」。
1930年代的切面是:「世界工廠」美國股市崩潰,引發連鎖反應,通貨膨脹,生產衰退,失業增加,進而傳導整個資本主義世界,也摧毀了正在蓬勃發展的中國工業化。隨後,美國和蘇聯轉入國家主義經濟,法西斯德國和日本崛起。世界開始長達十多年的戰爭。整個二戰,總計死亡人數超過6500萬。
倒退30年,上一個切面是:美國打敗西班牙,終於打通控制美洲和亞洲的最後一道關卡。日本打敗俄國,不久引爆俄國革命。中國維新變法方興未艾,又遭列強瓜分,最終引發辛亥革命。德國工業化崛起,最終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總計死亡千萬人。
再上一個切面:普法戰爭結束,普魯士王國完成德意志統一,最終取代法國成為歐洲霸主。美國內戰結束,並消滅了工業化最後一道障礙:奴隸制。日本明治維新,結束了封建幕藩制度,走向現代化。而此時的中國,經歷兩次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運動,卻逐步走向分裂……一直要到1930年,中原大戰後,中國才完成形式上的重新統一。
在這些巨大的歷史切面下,個人是渺小而脆弱的,仿佛隨時準備著死亡。
許倬雲說,就在7歲那年,他突然長成了一個大人。
那是1938年初,臺兒莊戰役前夕,有一批川軍路過他們避難的湖北沙市,準備上前線。他像往常一樣,坐在門前抱鼓石上。他只知道,他們要去打「國仗」了。
臺兒莊戰役中的士兵,1938。羅伯特·卡帕攝
整條街道都擠滿了年輕的士兵,望不見邊。清一色的灰布軍裝,每人背一把大刀、一把步槍、一個背包。母親帶了女工整天忙著燒開水給士兵喝。他聽人說,「這些人一個都回不來的。」他隱隱覺得一種「悲苦」,但還說不出來。他只見那一個個小兵就從眼前走過去,直到看不見了。
那時,他當然還不知道什麼歷史切面。他只是一個根本無法獨立的「旁觀者」。很多年後,他知道,這些人果然在臺兒莊全體陣亡,從士兵到師長,一個不留。他說,長大從來不是年紀,而是心境。
接著,就是父親不停調職,在前線和後方之間供應軍糧民食。母親則帶著一家老小不停逃難。從沙市逃到四川萬縣,從萬縣逃到更偏僻的天生城……
他不是被大人背在背上,背著走,就是被擺在一個土墩上、石礅上,或搬個小板凳,一坐就是幾小時。
而令小孩子感到荒誕的是,正因為他不能走,他反而比不停「走」的人,仿佛獲得了一個獨立世界。
他「看見人家流離失所,看見死亡,看見戰火,知道什麼叫飢餓,什麼叫恐懼」。他也看見了大部分人都來不及看見的那個獨立世界。
那個世界首先由動物們構成。小時候,看螞蟻搬家也要看半天,漸漸看出組織和秩序。逃難在後方,吃配給糧,米裡摻著蟲子、稗子、糠秕、小石頭等,大家叫「八寶飯」,他的「工作」就是「挑米」;一碗米能剩八成算運氣。屋外野鴿子飛來飛去,他就拿挑出來的東西去餵它們,一來二去成了「朋友」。他還拿炭簍子給鴿子做窩,生蛋孵小鴿子,一年居然有了一百多隻。
但令他最傷感的還是那些馬。在父親工作的輜重營裡,有不少騾馬。他特別喜歡其中一匹通體淡金的馬駒,它脾氣猛且劣。他和小夥伴經常去找它玩,餵它吃東西,除了他們,沒人敢親近。直到有一天,工兵捉住它,給它閹割和釘蹄鐵,它掙扎著跑了。它終日帶傷奔馳,失血過多,終於倒下死了。
許倬雲現在還記得那個場景:一具淡金色的巨大胴體,依然保持著想再站起來的半跪姿勢。許倬雲說,大約從這次以後,他不再把生死問題局限於人類。
或許,這馬駒就像他自己,也像那些他看過的殘軀斷肢一樣。
反而是人類,「活得像野獸一樣卑微或卑鄙」。有些人只是為了生存,有些人則大發國難財。就是捐軀的戰士們,也是「獸群合作抵抗的心態」。
這種長期「觀看」的忍耐,不僅讓他發現了這個動物和「野獸」構成的世界,同時,也讓他透過時間之紗,看到了一個更巨大而堅韌的世界:這個文明內部最底層的運作。
每天,他看著農民們種田,地怎麼耕,糧食怎麼種,包括農具怎麼做、怎麼用、怎麼修理,每個細節都可以慢慢地看。然後還有從來都短缺的食物,各種充飢的雜糧、野菜和蟲子。
許多年後,這些經歷都成了他寫學術專著《漢代農業》的寶藏。他驚訝地發現,直到1949年前,中國的農村和漢代相比,也沒有根本變化。
這種以「均田」為基礎的小農經濟形成市場,進一步形成農舍製造業,形成家族社會,最終形成了人世間的倫理,中國文化的根基。許倬雲認為,這種社會結構內部的強大調試能力,正是中國文明長存的根本原因。甚至,對他而言,這根本不需學理上的證明。
「中國不會亡」,早已刻進他最痛苦也最柔軟的記憶裡。
在今年3月,在《十三邀》的訪談上,他還忍不住淚流滿面:
(抗戰)打了八年,我們是靠農村撐起來的。前線撤退到農村,農村人一句閒話不說,接納難民,有多少糧食拿出來一起吃,沒有糧食就一起挨餓。滿路的人奔走,沒有人欺負人,上車上船都是讓老弱婦女先上,自己留在後面。大路上奔走,多少老年人走不動了,給孩子說,你們走,走!所以,我知道中國不會亡,中國不可能亡。
在一個動物和「野獸」的世界背後,總還有一種如此頑強的生命力。那個名字是大眾。
接受《十三邀》採訪的許倬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