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地獄就在畫布上鋪展開來……或許,還有一小片天堂。」
翻譯者說:
整個地獄與一小片天堂
記者 | 李毓琦 楊思思 岑天翔
封面設計 | 嚴錦
一年有360天平均工作十幾個小時,
是靠翻譯吃飯的人
辦公室裡的馬愛農,說話帶一點吳儂口音,音色甜美,笑容親切,穿著灰色粗針織的寬鬆毛衣與白色長靴,時光在她身上似乎並未留下太多痕跡。
三十年之後,當她回想起她翻譯的第一本書《綠山牆的安妮》,仍念念不忘當年爺爺的指引:「當時我水平不夠,才大學四年級,所以我爺爺(馬清槐)幫我改了很多……當時我的句子組織和寓意理解都有錯誤,所以他每句都給我改。沒有電腦,就重新抄寫,看我爺爺給我改了哪些錯誤……」
馬愛農的爺爺馬清槐,是早年著名翻譯家,供職於商務印書館。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她的翻譯生涯開始得非常順利。在爺爺的耳濡目染下,高中時她就喜歡讀原著,上大學後,她上了一門編輯學的課程,出於對原書的喜愛,就把《安妮》作為編輯學作業的選題交了上去。很快,老師將這份出色的作業介紹給了出版社。
1987年,馬愛農自南京大學外文系畢業,同年,《綠山牆的安妮》第一個漢譯本正式出版。
其他譯者大多沒有這樣幸運。
小二,原名湯偉,是清華畢業的工科生。這個筆名開始出現在公眾視野,是在雷蒙德·卡佛的小說上,腰封上簡簡單單的介紹:「電氣工程師,卡佛小說愛好者」。他是上海一家臺資企業的高管,工作少有閒暇,翻譯於他,是一種生活的選擇。他其實根本沒想過要出書,但是後來在網上有了名氣被編輯盯上,才算真正入行。當時他還是個新手,沒什麼經驗,後來花了半年時間,「修改了三千多處」。
「翻一個字都要思考,必須特別認真去做。」馬愛農也這樣說,」然而她承認:「如今很多譯者都不是科班出生,但是因為本身對文學的愛好,刻苦鑽研,也能翻譯的很好。全在於自己。」
同樣非專業出身的,還有以《追風箏的人》嶄露頭角的譯者李繼宏。媒體鏡頭下呈現的他,理小平頭、戴黑框眼鏡,衣著樸素卻語出驚人,常常被冠以「天才譯者」的稱號。曾經他是一名勤奮的社會學學生,1999年在中山大學讀書的時候,理論課上基本都是原版教材,為了把專業學好,就去看大量外文書,最早做翻譯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畢業以後,他在上海文化部工作,作為一個不喜歡採訪的記者,只好「想辦法翻譯國外的文化新聞」。
最終,這個「不夠格」的記者,成為如今中國為數不多的專業文學翻譯。
▲媒體鏡頭下呈現的李繼宏,
常常被冠以「天才譯者」的稱號
時至今日,李繼宏已經能夠在自我介紹中這樣寫道:「2007年開始專職從事翻譯,一年有360天平均工作十幾個小時,是靠翻譯吃飯的人……今年32歲,出版了29種書,門類廣泛,有的書成了暢銷書,比如《追風箏的人》,大學也有很多人在研究我的翻譯。」
某種程度上說,他是翻譯者中的「異類」,堅定的自信與張揚的宣傳,將這位80後譯者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職業」與「商業化」也許是他身上最大的標籤,而他也確實通過暢銷書的翻譯與文化公司的包裝名利雙收。
他曾在博客上寫下觀點:「如果你認為你翻譯或者出版的並非最好,那麼你出來幹什麼呢?」
總而言之,小二的概括可謂精到:現在的譯者大抵有三種,一種是出版社編輯或者大學外文教授,他們相對專業,可以翻譯名家名作;一種是一般的業餘愛好者,態度比較認真;而職業的翻譯家很少,以此僅僅能夠維持生活,除非翻譯暢銷書。這些書往往有時效性,所以他們的工作更辛苦。「他們在賓館中住兩個多月,足不出戶地翻譯,倒是可以賺錢。」
像農民曬穀子那樣,一遍一遍地翻
談及小二的翻譯,必然繞不開卡佛。前些年,美國極簡主義小說家雷蒙德·卡佛出人意料地火了,成為小資的符號之一。2010年初,譯林出版社推出卡佛的成名作《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自此,小二這個筆名,就與雷蒙德·卡佛緊緊連在一起了。
他們太相像了。
他寫自己的小說和詩,想要表現美國底層生活的失意,正如卡佛筆下那群中年人的瑣碎黯淡生活;他遺憾不能準確表達自己對文學的理解,而卡佛《論寫作》中的主張像是為他代言。豆瓣上有個「雷蒙德·卡佛」小組,小二就想趕快翻譯出來和大家分享。那時候卡佛還沒有這麼熱,小組裡成員不多,他的想法很單純:「別讓人都跑掉啦。」
▲在二十幾歲這個最有創造力的年齡,
用不完的精力總要找一個出口,而小二選擇了翻譯。
然而,近來的新譯作《麵包匠的狂歡節》,才是最初勾起他翻譯的欲望的書。不同於卡佛作品的淺顯直白,短句眾多,安德魯·林賽的《麵包匠的狂歡節》頗有些魔幻的味道。翻譯卡佛時他隔著玻璃冷靜克制觀看美國底層生活的絕望,翻譯林賽時他儼然身臨小鎮的狂歡節。「翻譯不能按自己的風格來,就像不同的指揮家指揮同一部交響樂」,翻譯家之於原作,在小二眼中,就如同指揮家之於交響樂。
工科生與生俱來的嚴謹也體現在他的翻譯上:大概一年翻譯一本,十篇左右。如果有期限的話,按月列出計劃,一個月新的翻譯多少,已翻譯好的修改多少,都列得清清楚楚。「一般一篇譯文會修改三四遍甚至更多,像農民曬穀子那樣,一遍一遍地翻。」為了更準確地理解作品,他搜集卡佛的傳記、評論,拿各種有關的書參考,甚至有一次網購了一本一百多美金的舊書,只因為它討論卡佛作品。
或許,在二十幾歲這個最有創造力的時間,用不完的精力總要找一個出口,引導得好說不定也能成天才,而小二選擇了翻譯。不僅是殺時間,不僅是一個有意義的愛好,更是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事情。他的想法依然單純如初:
「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翻譯卡佛到最後,我自己獲得的遠遠超出我的努力,因為有很多事情或許花了你更大的精力,卻往往不能得到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報償,而我並不是一開始想著要走這條路,」他說,「這很值得。」
他破碎,你破碎,他嚴謹,你嚴謹
馬愛農在人文社的辦公室裡,同樣堆滿了舊書新書。白色的窗欞正對著工作檯,光線甚至有些黯淡,長達兩米的書桌,用一塊長方形的碎花桌布區分開功能,電腦蜷縮在最右側,而左邊,大部分的空間都被交由她審閱的譯書侵佔。「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書。」她說,書多到像這棟老房子的一部分,無聲陳列,滿面風塵,有自己的溝通語言。
當一個翻譯家坐在自己書桌前,她就找到了自己的氣場。談及什麼是翻譯,她覺得,那不光是從文字到文字,而是先有一個想像的畫面,才有文字。比如翻譯《哈利·波特》時,她感覺腦海中都是人物,好像能聽到他們在說話,每個人用不同的語氣——羅琳筆下的魔法世界就這樣栩栩如生地浮現在她眼前,人物各有嬉笑怒罵、悲歡離合,她要做的,只是將出現在腦海中的畫面復現為文字。
▲馬愛農身上的麻瓜T恤透出她未泯的童心。
「翻譯是門轉換的學問,做多了就會掌握技巧,」她斟酌著說,「忠實」這個原則被她反覆提及——
「忠於原著是最重要的。不能知難而退,對章節進行改換。自己要有良心。有的原作者很破碎,翻譯得很流暢華麗,實際上是一種不忠實的表現。他破碎,你破碎,他嚴謹,你嚴謹。他不晦澀難懂,你也不能晦澀難懂。他的句子有些內在邏輯,母語讀者沒有理解障礙,但他的長句子,你不能照搬成長句子。」這是一個再創作過程,但不是添加自己的東西,而是把別人的作品原汁原味地用中文表達出來。
在翻譯準則上,馬愛農更強調準確性,而李繼宏更傾向於可讀性。他認為,一個譯本首先是一本中文書,必須符合漢語的語言規範,沒有病句、邏輯通順,不會讓讀者莫名其妙:「如果你的翻譯都不能吸引讀者讀進去,你做來什麼呢?」
文學翻譯始終是一個情感充沛的工作,不同於機械翻譯,文學翻譯需要帶著情感去表達。不光要有時間,還要有情緒。也正因如此,從事翻譯多年,馬愛農始終最喜愛兒童文學,因為翻譯時狀態最愉悅。「有些兒童文學寫得真的很好,比如《彼得·潘》,《綠野仙蹤》,翻譯過來就覺得裡面的人物都是不朽的人物,不愧為經典的作品。」
但她也承認,真正翻譯的時候,自己的好惡不會來幹擾。有時候就是完全沉浸在裡頭,想著一個個句子怎麼轉化,不會被私人的東西幹擾。」
正如李繼宏所說,「翻譯是一個很專業很專業的事情,要做好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的」。
老譯本都過了保質期
在接受採訪時,李繼宏提出過一個說法,叫「老譯本都過了保質期」,即國內上世紀80年代之前的老譯本,從學術上講都是過了保質期的東西。這句話某種程度上否定了許多老翻譯家的勞動成果,也也在外界眼中給他扣上了「狂妄」的頭銜。
他有自己的理由。
「我不明白為什麼中國的出版界總是把以前的東西地位捧得很高。」他說。當時所處的年代,翻譯必然要受客觀條件限制;再加上中國的語言到現在變化很大。「如果要切合現在讀者的需要,得不斷有新的東西出來。」
李繼宏自己翻譯的名著《小王子》、《了不起的蓋茨比》、《動物農場》等,宣傳時被冠以「最優秀譯本」頭銜,引起極大爭議。出版商在設計腰封時有徵求他的意見,他雖然也認為不妥,但最終同意了。
「我認為無妨,」他說,「最佳譯本,天才翻譯者,這些都是一個標籤,沒有人會當真。」
▲《小王子》的腰封上清晰地標註著
「迄今為止最優秀譯本」。
關於豆瓣上那場沸沸揚揚的一星運動,李繼宏自己的說法是:有的讀者不懂譯本的區別,一兩天之內有一千多人來打給他的《小王子》打五星,反而引起一些出版社的反感。他們抵制「最優秀」宣傳,發起了很多人去打一顆星,這就是所謂的「一星運動」。
「一星運動」的發起者,同樣是譯者的何家煒則坦言,自己沒有看到書中內容的情況,僅是看到宣傳語後就在豆瓣上發起了「一星運動」。在翻譯界多年,何家煒說,「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譯者號稱自己的譯本最優秀」。
「一星運動」是對是錯?對於翻譯作品與譯者,比較好的辦法是就事論事。有讀者認為「一星運動」酷似人身攻擊,針對水軍卻拿個人的書做靶子,下手有點太重了。有讀者則樂見其成,「這是好事,大家在幫助豆瓣讀書的評分制度實現它應有的效果」。
而事件的主角李繼宏,剛開始很氣憤:「這些書我整整做了兩年,果麥攢到一起推出來。但是書還沒賣呢,那些人看還沒看就給打一顆星。」當時他擔心付出的心血得不到回報,實際上兩三年過去,這些書賣得很好,《小王子》銷量已經超過一百萬冊。但最讓他憤懣的還是,一星運動的發起者,大多是其他出版社的同行。
「人性不好的一面超過我的想像。說到底,直到今天,我還是認為我的譯本是最好的。」李繼宏對自己的看法堅信不疑,「(那些指責我的人)他們的水平也好,投入也好,都不足以支撐他們對我的指責。」
走翻譯這條路實在太難,
不如從無心插柳開始
2014年秋,國家版權局制定了新的文字作品報酬辦法,其中原創作品每千字80-300元,翻譯作品每千字只有50~200元。一次性稿酬比前些年漲了些,行內通行的標準是「千字八十元」。以前是千字六十元,「有教授說還沒有保姆賺得多」。
「中國的競爭比較激烈,外國圖書比較貴,比較神聖,中國怕盜版,辛辛苦苦買版權,而盜版沒什麼投入卻能輕鬆賺錢。」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如是說。
「這其實蠻片面的,」李繼宏反駁道,「翻譯的報酬很低,關鍵問題就在中國絕大多數的譯者都是業餘的。做兼職對報酬不是很敏感,導致整個翻譯市場稿酬標準提不起來。
他要求果麥文化提高給譯者的報酬,一千字最少會給三百。「至少我已經讓果麥把這個翻譯稿酬提高了四五倍。這可能微不足道,但我想通過自己在行業裡樹立一個榜樣。我希望以後的譯者能夠有底氣去跟出版社說,你看李繼宏接那麼高稿酬,我為什麼要隨便接一千字八十塊錢的東西。」
按他分析,中國目前的圖書市場形成了一個死循環:低稿酬、圖書低銷量、出版社毛利潤。現在有一些出版社意識到這些問題,但大多數譯者並沒有抗爭意識:「問題在於大家都是很零碎鬆散的單個譯者,中國雖然有翻譯協會,但他們不會去爭取這個事情。」
▲在翻譯界,李繼宏一向以高產和高稿酬聞名。
全職翻譯的成功畢竟屬於少數,大多數時候,「翻譯並不能養家餬口」。兼職翻譯小二也說,年輕人的生活有各種具體的壓力,比如買車、買房就是很實際的事情。雙重身份也必然導致時間安排的衝突,對此,小二的應對是:「每次少翻譯一點,大部頭是不接的,一個月最多一萬字,不然會來不及。」這也是現今很多譯者的選擇。
在小二看來,翻譯並不是多麼神聖高大上的事情,翻譯就是因為喜歡、愉悅而非其他。喜歡這本書,喜歡這個作家,就花上十年去翻譯,這其中的辛苦與歡愉,都不是金錢能夠衡量的。讀者讀自己的書,就已經是很大的安慰,對他來說,這遠遠好過經濟的報償。「對成功失敗的定義因人而異,各人有各人的價值認同,不渴求人人都能理解。」
對於當前的翻譯困境,他接受得很坦然:「以文學翻譯為生實在困難。走這條路實在太難,不如無心插柳地開始。」
沒有找不到答案的東西,翻譯也是
在翻譯界,李繼宏一向以高產和高稿酬聞名。他做《維納斯的誕生》花了一個月,《追風箏的人》只翻譯了十天。「我以前的書都是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是因為還年輕,精力好,剛入行,對自己的要求沒那麼高。後來在果麥翻譯得很慢,因為我會一件事一件事去審視。」他透露,最近會把《追風箏的人》重新修訂,修改當年的大量錯誤。
他對翻譯前景的預估可算樂觀:現在是一個信息共享的社會,沒有找不到答案的東西。李繼宏2012年翻譯《月亮和六便士》,毛姆最後一段寫『有句聖經的話來到我嘴邊,但是我沒有說出來』,而他始終想不起來這句聖經裡的話是什麼。後來他在伯明罕大學訪問時無意中翻到一本書,一個南非的英語教授解答了這句話:Judge not.「答案就這麼找到了。」
當初他翻譯社會學家理察·桑內特的著作《公眾人的衰落》,給原作者列出一條長長的清單,指出其文本和印刷上的錯誤。這位劍橋學者非常感動,請求李繼宏繼續翻譯他的著作,而李繼宏拒絕了,理由是譯學術著作一千字才六十塊,他剛剛辭職,耗不起。後來,桑內特主動從自己的存款裡打了一萬美元到他帳上,堅持要給李繼宏一些補償。
今非昔比,李繼宏現在跟果麥文化合作,所有的書都是他自己選擇翻譯的,有時翻譯一本書可以賺百萬以上。他的想法不無現實:「更讓我高興的是,我可以靠翻譯過上體面的生活。我常常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幸運,可以做自己很感興趣的事情,而且做出來還很成功,不用為生計發愁,但這也許不適用於每個人。」
畢竟,「你對一個行業沒有真正的熱愛,就談不上其他」。
如今網際網路的發展,新傳播平臺、傳播媒介的湧現,也會毋庸置疑地影響到文學翻譯行業。「好像是一個悖論」,小二這麼評價。老一輩的翻譯家生活在從前那個封閉的中國,都是靠自己點點滴滴的積累和深厚的功底。而如今,獲取已經是一件尤為輕易的事情,某種意義上,翻譯正在變得越來越簡單。
「你翻譯了就可以馬上和大家分享,翻譯得好也就馬上有人點讚,圈子裡的人對你認同,懂行的人對你理解,活得很有意思」,小二這樣說。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幹擾。怎麼把握一個度,又是很微妙的事情。一方面,門內之人將文學看得至高無上;另一方面,社會對知識的尊重不足也是眾所周知。當下的文學翻譯,就行走在冷落與流行的夾縫之間。
▲小二說:「翻譯就是喜歡、愉悅而並非其它。」
然而,這個世界並非全是荒蕪,純粹的希望與快樂依然存在。也許,當文化不再小眾,閱讀也漸漸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文學終會走下神壇,成為人人可解讀談論的、如同消遣嗜好的東西;而到了那時,文學翻譯的困局可解,還是翻譯行業真正消亡?
小二沉默了。不久之前,他用林賽在中文版序言中的一句話形容過自己的感受:
「整個地獄就在畫布上鋪展開來……或許,還有一小片天堂。」
本文刊載於《此間》2015冬季刊
新媒體編輯|尹霜雪
責任編輯|蔡翔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