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青島海濱,遊人如蟻。綿延數公裡的匯泉浴場,豎起一排排火柴盒似的簡陋的木板房,撐起一頂頂蘑菇狀的豔麗遮陽傘。海灘上,海水中,身穿五彩繽紛泳裝的男男女女,人擠人,人撞人,把開闊的海灘塞得滿滿的。喧囂嬉鬧聲浪,蓋過了海水漲落潮時的陣陣轟鳴。
離此不遠的太平灣一帶浴場,卻別有一番景象。海灘空曠,整潔,顯露出寧靜而又神秘的氣氛。海岸邊的綠樹叢中,一座座雅致的別墅,造型各異,交相輝映。遍植在別墅四周的名貴花木,群芳薈萃,爭奇鬥豔,散發出陣陣醉人的幽香。
這裡正在舉行中顧委華東組第四次集會,時間為1985年8月1日至8日,由白如冰、趙林、孔石泉擔任召集人。
前些日子,許世友身體不太好,接連去醫院作了幾次檢查。他身邊工作人員,勸他不要到青島參加華東集會了。他說:''我再到山東去看看。''
這是許世友最後一次踏上山東的大地。
一、''許老頭,不對頭'',中顧委華東組在青島集會期間,許世友身上出現了一些細微末節的變化
一是情緒。許世友一貫沉默寡言,難得一笑。這幾天,工作人員發現他的情緒明顯比以往好。有時見到人笑笑,有時還主動說幾句笑話。
二是身體。許世友長期受痛風的折磨,病情日漸加重。在赴青島前,晚上睡下去,夜裡連翻身都感到困難。早上起床,沒有別人幫助扶一把,他自己實在爬不起來。到青島以後,他感到身體好多了,工作人員一早去幫助他起床,發現他已經獨自起身,坐在床邊上了。
三是口味。許世友吃飯一向比較簡單,不大挑剔。再說他在山東十六個年頭,吃慣了山東飯菜。這次卻嫌青島廚師的''齊魯大菜''沒有味,吩咐跟隨他的王廚師給他另做。
8月5日,熱情的東道主邀請與會各位元老乘船遊海。海軍北海艦隊聞訊積極配合,選派了多次赴南極的''向陽號''科學考察船,負責這次責任重大的任務。
過去每次集會,許世友除了座談討論必到以外,一般的遊覽活動概不參加,這次卻表示了很大的興趣。這天上午,許世友興致勃勃地登上''向陽號'',在甲板上接見了全艦官兵,又提出要到指揮艙看看。
這是一道始料未及的難題。從甲板到指揮艙的舷梯,平日可供兩個水兵上下,許世友的身軀肥胖,一個人就幾乎把舷梯佔滿了。偏偏他腿腳不便,狹窄的舷梯也無法站人攙扶,這下子苦了工作人員,只好上面拖,下面頂,硬是把許世友''搬''到了指揮艙裡。
許世友很開心地端坐在觀察椅上。透過正前方的舷窗,蔚藍的天空,遼闊的大海,水天一色;迤邐的海灣,低翔的海鷗,盡收眼底。不知誰最先向許世友提出合影留念,他點頭答應了。很快,他身邊熱鬧起來,與會的領導和夫人,接下來是各位首長的隨員,後來是會務工作人員以及艦上的官兵紛紛擁上來合影留念。不管誰上去與許世友照相,他都一動不動,沒有一點拒絕的意思。隨行的幾位攝影記者,幾乎是手腳不停地拍了一張又一張,拍到後來,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少許疲乏和懈怠,許世友依舊紅光滿面,表現出多年來少見的好脾氣。
也許受到許世友的感染,大家都很快活。指揮艙裡,低語聲,逗樂聲,不絕於耳。氣氛極為親切,和諧。
不少老同志們,為許世友出奇的好心境而高興。許世友身邊的工作人員,也為他健康狀況的好轉而高興。眾多隨行人員,為能跟許世友合影而高興。
在場的人沒有不笑的,只有一位女性,聶鳳智的夫人何鳴。雖說她的嘴角禮節性地保持著一絲絲笑意,眼睛卻眯縫著,心中浮上莫名的憂慮,對身邊的王秘書幽幽地冒出一句:
''這個許老頭,不大對頭呢!''
當然,照相本身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奇怪的是,許世友喜歡照相了。
許世友素來不喜歡照相。平時記者為他照一次相,總要左勸右勸,有時相沒有照成,還要挨他一頓訓。有的同志在他身邊工作多年,調離之後,曾因為沒有跟許世友合過影而深感遺憾。
從何鳴幽幽的話聲中,聶鳳智的秘書讀出了兩個字:''反常''。因為他前不久聽說,有一位平日也不願意照相的領導同志,病逝前一反常態,特別喜歡照相。
難道又是一次這樣的巧合?!
攝影記者依舊機械地按動照相機的快門:''咔嚓、咔嚓、咔嚓……''
許世友對自己的身體,一直非常自信。他多次說:''我腦子清楚,手腳也靈便,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病。''他還不止一次對年輕的工作人員說:''別看我打過多少年仗,負過多少次傷。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身體不一定比得過我。''
這一年,許世友80歲。
''人生七十古來稀。''他老了,但他不服老。
然而,''老''是客觀存在,不服也得服。
1985年春節前後,許世友有時感到隱隱的腹脹,腹痛。他對疼痛的忍受力極強,沒有當回事兒。
3月份,許世友到上海華東醫院作例行體檢。華東醫院的醫療技術水平,在上海首屈一指。在抽血檢查時,發現甲胎球蛋白測定結果異常的高,超出正常值40倍之多。
華東醫院立即召集各科專家會診。鑑於許世友長期酗酒,有肝硬化病史,肝臟早就損害得不輕了,情況比較複雜,專家們一時難以取得完全一致的診斷意見。他們謹慎而不失周全地建議:''嚴密觀察病情變化,定期複查。''
華東醫院檢查結論,第一次出示''黃牌'',拉起了警報。
這一警報被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瞞過了,沒有告訴許世友本人。
5月份,許世友在南京軍區總醫院體檢,先後接受肝臟CT平掃和B超檢查。南京軍區總醫院結論:''除有肝硬化的現象外,未見明確的佔位性病變。''這裡所說的''佔位性病變'',通常作為''癌症''的同義語。
工作人員鬆了一口氣。
7月5日,南京軍區總醫院重新化驗許世友的血樣,每毫升中甲胎球蛋白的含量仍大於1000毫微克。驗血結果,第二次亮出''黃牌''。
7月19日,為了排除驗血過程中的不確定因素,南京軍區總醫院再次給許世友抽血複查。科學檢驗顯示的數據,甲胎球蛋白頑固地''釘''在1000毫微克以上。這是第三次''黃牌''警告。
面對''警告''的,首先是醫生。作為患者,即便如許世友這樣的高級領導人,也無從知曉。
二、在五個月內,接連三道''黃牌'',不得不引起醫生們高度的重視和警惕
一份紅頭文件,置於南京軍區主要負責人案前。
文件的標題為《許世友同志健康情況報告》。它以南京軍區總醫院的名義,印成正式文件,上報南京軍區首長並報中央顧問委員會,顯得極為鄭重其事。
《報告》標明為''秘密'',只印了十份,被嚴格限定在一個很小的範圍內傳閱。
這份《報告》的誕生,表明南京軍區總醫院各科專家,終於取得了較為一致意見。
照一般情況,經過測定甲胎球蛋白,再結合臨床症狀,對於診斷肝癌,具有重要意義。每毫升大於1000毫微克,幾乎可以確診為原發性肝癌。
''幾乎可以確診'',卻始終難以確診。由於被診斷對象是許世友,問題變得複雜起來。
醫療專家們的過分謹慎,完全可以理解。在八十年代中期,肝癌依然被普遍看作''不治之症''。換句話說,確診為肝癌,無異於對患者宣判''死刑''。
難怪一位著名內科專家私下裡說:''誰願意在許司令身上先下定這個'判決'呢?''
從上海到南京,前前後後過去了五個月。難下結論,但也不得不下了。
《報告》送達南京軍區黨委。一天之內,在軍區領導同志都看了。
一個長途電話,當天從南京直掛青島。
出於多方面的考慮。電話首先打到了聶鳳智住所:正陽關路10號。
剛剛遊海歸來的王秘書手持話筒,一字不拉地記錄下《報告》中的段話:''經研究認為有肝硬化病變,又有臨床症狀,胎甲球明顯增長,高度懷疑肝癌,或肝硬化基礎上發生癌變,為明確診斷,建議首長速到解放軍總醫院作進一步檢查。''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何鳴不幸而言中。
為慎重起見,王秘書將這一段話與南京方面逐字逐句覆核無誤。
在送給首長閱示的《電話記錄稿》上,王秘書在''速送''兩個字下,用粗粗的紅鉛筆標上了著重號。
聶鳳智已經休息。他睡覺時不允許別人叫醒,剛剛江渭清登門拜訪,都被''擋駕''。這時,王秘書顧不上那麼許多,把聶鳳智搖醒。聶風智剛想發火,接過《電話記錄稿》怔住了。從頭至尾,他連看三遍,直到一字一句讀出了聲。
對於《報告》中陳述的一個又一個醫學術語,聶鳳智顯然感到冷僻、生疏。然而,南京軍區總醫院專家們提出的結論性意見,卻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他抓過藍色墨水筆,想在《電話記錄稿》上寫幾句什麼話。幾次落筆,又幾次提起,始終沒有寫成。靜默了好一會兒,他只在《電話記錄稿》上籤下一個''聶''字。握在手中的筆顫動著,不聽使喚,字寫得很大,歪歪斜斜。
聶鳳智隨即交代王秘書辦幾件事:一是將電話內容告訴許世友身邊工作人員陶處長和趙秘書,囑其加強對首長身體的照顧和觀察,並注意保密病情;二是將南京軍區總醫院的初步結論速告與會的杜平、唐亮、肖望東等;三是與鐵路部門聯繫,著手安排公務車,會議結束後送許世友進京治病。
當晚,該知道許世友病情的人,都知道了那份電話記錄的主要內容。
不知道的,只有許世友本人。
南京打來的長途電話中,轉達了軍區黨委的要求,請聶鳳智勸說許世友由青島直接去北京解放軍總醫院作進一步檢查。
解放軍總醫院,即301醫院。在那裡,匯聚有軍內第一流的各科醫學專家,有不少專家在國內外享有盛譽。
前些日子,就有不少人勸他到北京去檢查身體。其中,有醫生、他的老戰友、老部下、身邊工作人員,也包括南京軍區領導同志。
誰也沒有能夠說服他。
當天晚上,會議安排在匯泉小禮堂放映香港故事片《董小宛》。聶風智了解到許世友沒有去看,與何鳴一道驅車來到了他的住所:山海關路15號。
許世友見聶鳳智夫婦來了,很高興。聶鳳智問他這幾天身體狀況如何,許世友說很好。聶鳳智告訴他南京來了電話,檢查報告出來了,肝上有點毛病,可能是肝硬化。許世友沒說話,點點頭,似乎並不驚訝和緊張。聶鳳智又小心翼翼地建議,會議結束後,由青島直接去北京,作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許世友的回答毫無商量餘地:''不去!''聶鳳智不死心,還想勸說他,肝上的毛病不能輕視,北京的檢查手段先進,治療條件好等等,許世友仍然還是兩個字:''不去!''
許世友的固執,是出了名的。這次更是固執得不近情理。杜平、唐亮、肖望東這三位南京軍區的老政委,也是許世友的老搭檔,又輪番勸說,他還是絲毫不讓步。
任憑別人苦口婆心地相勸,許世友是''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
聶鳳智、何鳴執拗地還要再試一次。聶鳳智在許世友領導下工作多年,摸熟了老司令員的脾氣。常常別人惹惱了許世友,他上前三言兩語就能化解開。何鳴曾擔任南京軍區空軍機關門診部主任,醫務工作是行家裡手,更自信能句句勸到''點''子上。
8月6日晚,會議放映美國電影《弗蘭西絲》。聶鳳智夫婦沒心思去匯泉小禮堂,又坐在了許世友客廳裡,該說的話都說盡了。許世友一聲不吭,盯著窗外。
小客廳裡沉默著。
許世友喉嚨裡咕噥了一句,聶鳳智耳朵不好沒聽清。何鳴聽了個明白,附在聶鳳智耳邊輕聲重複道:''許老頭說回南京。''
聶鳳智不甘心。他還想再說些什麼,急切之間,又找不出話頭……
沉默突然變得難堪起來。
''我要休息了。''許世友目光依然盯著窗外,嘴裡下了逐客令。
中顧委華東組第四次集會即將結束時,山東省委和青島市委依照慣例,在賓館擺開宴席,''略盡地主之誼。''許世友被確診為肝癌的報告已傳到會議,只瞞著許世友一個人。有關領導決定儘可能限制他喝白酒,以利於今後的治療。
怎樣才能限制許世友喝酒呢?幾經商議,限制他一個人,行不通。只有從總量上控制,大家都少喝點。
三、不管''酒罈子''、''酒罐子''、''幾大酒家'',各位都委屈點,''限量陪君子'',心照不宣
老同志們聚會在一起,興致特別高。青島市領導同志在祝酒辭中稍帶了幾句:''各位老首長們都知道,我們青島啤酒有點名氣。天氣這麼熱,考慮到老首長們的身體健康,今天請各位老首長們少喝白酒,多品嘗品嘗咱們的青島啤酒。''
話雖不多,意思全有了。
許世友衣冠端正地坐在首席,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誰知他聽進去了沒有?敬酒開始,許世友按老習慣,一口一杯。喝完幾杯,服務小姐款款走近許世友身旁,要給他斟上青島啤酒。
一桌子人,全都關注著這一幕。
許世友揚手一撥,推開青島啤酒:''不要這個,給我倒酒。''很明顯,對於他來說,啤酒根本不能算''酒''。
服務小姐雙頰飛紅,囁嚅道:''茅臺酒,沒有……''
'''砰''的一聲,許世友把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沒有酒,你們請什麼客!''說著,站起來,扯下餐巾,拂袖朝門外走。
這一吼一走,驚動了整個宴會廳。當地官員見狀,趕緊迎上去,邊拉邊勸:
''有酒,有酒。''
''服務員,換酒,茅臺。''
''快給許司令倒茅臺了。''
嚇壞了的服務小姐,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她為許世友斟上一杯茅臺酒,滿滿的。
許世友虎著臉。視而不見。
不知不覺,酒過三巡。大家輪流向許世友敬酒,說說笑笑,力求使宴會廳裡氣氛緩和下來。
只要有人敬酒,許世友一口一杯,杯杯見底。
宴會臨近尾聲。許世友主動與聶風智碰杯。他壓低了聲音,很動感情地說:''老聶,我們倆再喝一杯吧。我們喝了一輩子酒,恐怕也喝不了幾次了。''
不等聶鳳智答話,許世友一揚脖子,幹了。
聶鳳智手一顫,差點把酒灑了。心裡''咯噔''一下,冰涼冰涼的。許世友大事從來不糊塗,他是否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在''玩命''似的喝?
四、許世友為什麼不願意到北京去檢查、治療?這始終是一個''謎''
按說,他擔任過第九屆、十屆、十一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理所當然地享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待遇。他到北京,住進解放軍總醫院,所得到的醫療護理條件,不僅在全軍,而且在全國,都將是堪稱一流的。他能得到軍內醫療專家的精心檢查和治療,還可以就近邀請中國醫科大學、協和醫院、北京醫院、同仁醫院等一批國內外帶有權威性的醫學專家、教授們會診。不論最新穎的醫療設備,還是最昂貴的治療藥物,如若病情需要。一概綠燈放行,平民百姓不去說了,即使黨、政、軍高級領導幹部中,能享有這種特殊待遇的,也是屈指可數的。
這一切。許世友不清楚嗎?
這個''謎'',有一次差點被解開。
許世友回到南京之後,解放軍總醫院政委劉賢庭陪同兩位醫療專家專程來寧為他會診,同時帶來一箱治療用的進口白蛋白。
劉賢庭調解放軍總醫院前,曾任南京軍區後勤部政委。許世友熟悉他。
據說,在病榻旁,兩人之間有一段對話。
劉賢庭:''首長,你轉到北京去治療,多方便啊!''
許世友:''不去。''
劉賢庭:''為什麼不去呢?''
許世友:''北京,路太窄。''
劉賢庭:''長安街,路很寬啊。''
許世友:''人多啊……我吵架吵不過他們。''
''他們''是誰?劉賢庭不好問。
許世友當然清楚。他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