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術》劇照
以前醫生做手術,可能只有3分把握,就敢放手一搏;現在,即便醫生有7分把握,也要權衡半天。最終,明知道讓患者去上級醫院還是會採取同樣的治療方案,花更多的錢,但依然會告訴病人:轉上級醫院吧。
2013年,是我正式進入醫療行業的第二個年頭,也是在那一年,我第一次接觸到了醫患糾紛。
那天上午,產科病房裡負責意見收集的同事生病了,我便代替她去病房看望幾位新產婦。
剛踏進33號病房,我就捕捉到了一絲古怪。病房裡只有產婦一個人安靜地躺在床上,臉上還殘留著手術後濃濃的疲倦感。她側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扯到了腹部的傷口,重重地皺了一下眉頭,吸了口氣。
我趕忙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輕輕放進被子裡,問道:「好點沒有?」
她虛弱地點了點頭,勉強向我擠出一個笑容:「好些了,就是肚子上痛。」
見屋內冷清,我便隨口跟了一句:「孩子呢?」
她前一秒才用力擠出的笑容瞬間凝固了,臉上一僵,半晌才垂下眼帘:「孩子有點小問題,今早剛生下來就送市醫院去了,說是要再檢查一下。」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間病房的古怪在哪裡——這裡完全沒有前幾間病房裡那種新生命來臨後的喜悅——幾乎所有新產婦的病房裡,都是男女老少一家子擠在一起,樂個不停。
我有些尷尬。
● ● ●
沒過多久,孩子的父親和奶奶相繼走進了病房。產婦看到後顯得很激動,迫不及待地想要起身,過於劇烈的動作又引得她痛苦不堪,「孩子怎麼樣了?」
孩子父親趕緊扶她躺平,笑著答:「沒什麼,就是黃疸有點重,觀察兩天就可以接回來了……」
說話間,我側身看到孩子父親的眼眶似乎是紅了,下意識一轉頭,目光正好撞了同樣紅了眼眶的孩子奶奶,她使勁給我使著眼色。
我懂了,匆匆離開了病房,落荒而逃。
孩子奶奶緊跟著走了出來,徑直走到離病房較遠的拐角處,終於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我有些手足無措,趕緊扶著老太太找了一排候診椅坐下來。老太太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孩子早晨剛剖宮產出來,醫生就發現孩子腦袋後方骨頭有缺失,更要命的是,剛剪了臍帶,孩子呼吸就跟不上了。
醫生向等候在外的家屬交代了情況,並提出需馬上送市醫院搶救。一家人也慌了神,只得趕緊跟著醫生一起坐上救護車,帶著剛剛降臨人世的孩子趕往市醫院。兩家醫院間僅有10分鐘的車程,然而即便如此,還沒到達市醫院,孩子就已停止了呼吸。
醫生建議做屍檢,儘量弄清孩子死因,為下一個新生兒的到來排除一些障礙。家屬商議後拒絕了,給了醫院一位清潔大姐一些錢,讓她在鄉下找個好地方把孩子埋了。
老太太舉起右手,用握在手裡那幾張已經擦了好幾輪的紙巾再次用力抹了抹眼睛,又緊握住我的手:「孩子還沒來得及看一眼他爸媽就走了,我們怎麼忍心做屍檢?怎麼也得保他一個完整的屍身好投胎啊!我們都不敢跟孩子媽媽提,生怕她受不了,只能告訴她孩子還好好的……」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沉默地陪著她坐了很久。
第二天,我又去了33號病房,在病房門外徘徊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沒有勇氣敲門進去。猶豫再三,我決定離開,結果正碰上開門出來的老太太,她迅速關上門,把我拉到昨天坐過的椅子上,繼續向我哭訴。
翻來覆去,依然是昨天的那些話。末了,她對我說:「姑娘,謝謝你,找個人說一說,我這心裡也能好受一些。」
我心裡也覺得很難受:「孩子媽媽現在怎麼樣?」
老太太長嘆一口氣:「唉,她可能也有些察覺,心情很不好。」
第三天上午,我在33號病房門口轉了幾圈,都沒等到老太太,便忙自己的事去了。臨下班時,醫院忽然被一群人圍了起來。婦產科的同事傳來消息:「33號病房家屬正在鬧事!」我不太相信,趕忙衝下樓去。
掛號大廳正中央,那位本該在床上靜養的產婦,此時正坐在輪椅上歇斯底裡地大哭。她戴著一頂絨帽,穿著睡袍,胸前搭了一床厚重的被子,髮絲凌亂,面色憔悴,邊哭邊喊:「還我孩子,還我孩子啊!」
產婦的周圍擠滿了人,而醫院正門口,也圍了幾十號人。有的哭,有的罵,有的燒紙錢,還有的在拉橫幅……圍在密密實實的人群中間的,正是那位先前對我哭訴的老太太,正聲淚俱下地對著人群講述著自己的「不幸遭遇」。
我擠進去一聽,懵了。
老太太講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版本——產婦前天剖宮產下一孩子,孩子出生時好好的,能哭能笑,能吃能睡。就在昨天,醫生忽然說孩子有點小問題需要檢查,便把孩子從病房裡抱走了,之後沒多久,就說孩子死了,連屍體都沒給家屬看一眼,就偷偷把孩子埋了。
我盯著老太太喊了兩聲「阿姨」,她轉過頭,在和我四目相接的瞬間,又快速扭過頭,繼續哭訴。
我頭腦一熱,開口就想解釋:「不是這樣的……」
剛一開口,老太太身後幾位「護駕」就氣勢洶洶地打斷了我:「她就是醫院的,做了缺德事還敢狡辯!」身邊的人群馬上爆發出陣陣譴責聲。
● ● ●
我正被人群擠在中間,忽然被身後追來的同事一把拉開,扯著我一路跑到醫院一個僻靜的角落才停下來。同事瞪圓了雙眼,使勁推了我一把:「你傻呀?這個時候你衝上去是找打啊?你以為別人會聽你說嗎?」
「你以為來的這些人都是善男信女、產婦的家屬嗎?他們裡面好多都是熟面孔——哪個醫院一有事就出現了,俗稱『職業醫鬧』,專門挑事的,巴不得事情鬧大呢。你敢說,他們就敢趁亂打你,而且打完就跑,事後連人都找不到!」
「這事你就別管了,產婦親屬正在辦公室和院長談呢,你在這外面再怎麼解釋也沒用,誰都不會信你,就只會讓醫鬧把你當成主要攻擊目標。」
「他們怎麼能這樣,事實本來就不是這樣的啊。」我怒火中燒。
同事長嘆一聲,聲音中夾雜著厭倦與沉重:「不然你以為呢?再多見幾次醫鬧,你就知道萬事皆有可能了。」
那天之後,我又去了很多次33號病房,總想當面質問老太太一句:「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但33號病房再沒有人了。
產婦每天都準時堅守在大廳,產婦老公在院長辦公室,而老太太則在醫院大門。他們被各種人圍在中間,持續地哭,持續地鬧。
最終,醫院妥協了。產婦一家拿到了錢,迅速「撤離」了醫院。
半個月後的一天,我在菜市場偶爾碰見了正在買菜的老太太。她也看到了我,迅速轉身,快步離去,由於走得太急,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我想追上去問個明白,但最終還是站在原地,什麼都沒做。
2014年,我調換了崗位,在分院從事管理工作。在那裡,我又碰到了一次醫患糾紛。
那是一位已成年的女孩,打算做心電圖。由於心電圖室與B超室緊挨著,大概是女孩沒看清門牌,直接走進了B超室。
事發湊巧,當時,婦科的一位醫助正拿了一張陰超單進了B超室,告知B超醫生要給患者做個陰超,醫助剛走出B超室,女孩就進去了。B超醫生想當然地以為,這個女孩就是剛才婦科醫助說的患者,只是簡單地問了句:「就是你?」女孩沒弄明白情況,茫然地點了點頭,B超醫生便開始了檢查。
檢查結束後,B超醫生正準備打報告,女孩開了口,不確定似的問了一句:「醫生,我還沒有過性生活,這個檢查不會有影響吧?」
B超醫生當場就嚇懵了。趕緊核對名字,這才發現檢查錯了人。
回過神後,B超醫生向女孩坦誠了錯誤,並帶她到婦科進行了檢查。檢查結果為,女孩的處女膜為陳舊性裂傷,這次的陰超檢查並沒有造成新的損傷,女孩當時也並沒有什麼不適感。
醫生稍稍舒了口氣,一邊給女孩講解處女膜的常識,一邊主動讓女孩將事件經過告知父母。很快,女孩父母和幾位親屬就趕來了。家屬直接找到了管理部,怒吼著讓我們「交出醫生」。
在請示院長後,我讓B超醫生先回家休息,避免正面衝突。
辦公室裡,我努力向家屬方解釋了事情經過,但還是無法安撫家屬。我忍不住辯解了一句:「這事她確實錯了,但也主動承認了,還馬上聯繫了你們……她在盡最大所能降低傷害,也不能這樣一竿子把她整個人都否定了……」
女孩的媽媽站起來,雙手叉腰,唾沫星子直朝我飛來:「誰都可以犯錯,偏偏醫生不能!醫者父母心,我們來看病,把命都交給了醫生,她就這樣不負責任。還醫生?還父母心?她連人都不配做!」
「醫生確實誤做了陰超,但好在沒對孩子的身體造成新的損傷。你要是不信,我們可以再去上級醫院再檢查一下,或者去醫學會做醫療事故鑑定。這樣至少可以明確孩子的身體到底有沒有受到損傷,如果有,也能確定損傷程度。」
可家屬方堅決拒絕做醫學鑑定,一口咬定就是B超醫生弄破了孩子的處女膜,並聲稱女孩現在痛不欲生,不僅身體疼痛難忍,精神也垮了,連日後戀愛結婚生子都有了巨大陰影。整個人處在崩潰的邊緣,再也經不起絲毫折騰了。
很快就說到了錢。
在家屬方幾次提出的金額被否定後,女孩爸爸狠狠地把菸頭往菸灰缸裡一摁,騰地一下站可起來:「別說了,我們家不缺這幾個錢,我們就要給女兒討個公道!你就把那個B超醫生給我交出來就行,我非弄死她不可。」
「你非要這樣,那我也不攔你。現在B超醫生已經回家了,我這就把她電話給你。雖說她是醫院的員工,在醫院裡做錯了事,醫院也想解決這事,但既然你執意要找她,私下解決問題,那你就去吧,這事醫院也不管了。」說完,我作勢要翻電話號碼。
女孩媽媽立即拉住了女孩爸爸的衣服,使了個眼色,一旁的親屬也順勢搭腔:「別衝動,別衝動,醫院既然有誠意解決問題,你就好好和醫院談。沒必要和一個醫生過不去,你打死她也解決不了問題啊。」
就這樣,女孩爸爸又重新坐回了沙發上,只是口裡依舊強硬地念叨著:「我不缺錢,把我逼急了,看我不把她……我就要找她,你們誰也別攔我!」
最終,女孩父母提出了賠償50萬的和解要求,並聲稱若不答應,便組織一大群人馬拿著喇叭在醫院門口討公道。
「你就不考慮你女兒的感受?」我問女孩爸爸。
女孩爸爸脖子一梗,使勁一拍桌子,指著我:「我女兒現在已經被你們害得尋死覓活了,我們當家長的,也就只能這樣替她討公道了!」
談判又持續了很多天,數額不斷波動。在最終達成一致的那天,女孩爸爸接過錢,再次向我強調:「我們家不缺這點錢,要這個就是給女兒討個公道。」
我點頭道:「可不是嗎,公道最重要。」
正如同事所言,隨著接觸的醫患糾紛越來越多,我似乎變得越來越麻木。
碰到糾紛時,也不再是一門心思想著和對方講道理,竭力還原事情真相,而是靜靜地等家屬發洩得差不多之後,痛痛快快地聽對方提要求,再討價還價。
2016年,小的醫療糾紛依然時有發生。其中有一次,家屬沒有一貫的謾罵,反而自始至終都談笑風生,讓我記憶深刻。
患者是一個女孩,女孩母親和接診醫生算是遠親,之前也曾找過這位醫生做過手術。
手術前,醫生按程序問詢女孩是否懷孕,女孩強調說,自己連續幾天都在家裡測了試紙,並沒懷孕,前兩天還專門做B超看過。
按照流程,醫生又給女孩安排了一次B超,在報告單上顯示宮腔內沒有小寶寶之後,便沒再安排尿HCG(使用試紙)和血HCG檢查,直接安排了手術。
一個月後,女孩拿著B超報告單找到醫生,報告單顯示她已經懷孕近兩個月,但因為當時手術用藥的關係,孩子必須流產。
醫生傻眼了,原以為可以憑著親戚關係大事化小,和家屬一談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什麼親戚?我們一點都不熟。」女方家屬一臉漠然。
醫生欲哭無淚,只得搬出當時女孩自己強調的,多次檢查都沒有懷孕,女方家屬自然是矢口否認:「我們什麼時候說驗過尿?我們又不是醫生,哪知道該做什麼檢查?你是醫生,該查什麼項目難道你不知道嗎?」
聽到對方提出的巨額賠償要求後,醫生捶胸頓足,私底下對我說:「算了算了,不說了,我是真長教訓了。這次怎麼罰,我都認。」
而從談判開始,女孩的爸爸就沒有任何過激的言辭,也沒有多餘的攻擊。淡定地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手捧茶杯,和顏悅色,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
「之前的事到底怎樣,我們就不討論了,也沒啥討論的必要,重要的是把事情解決好。其實這件事很簡單,歸根結底,就是醫生沒有遵循醫療常規,漏做了該做的檢查,導致孩子不能要了。這是鐵板釘釘的事。既然錯了,就得為這個錯誤買單。」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次艱難的反覆協商。只是這次,沒有了不堪入耳的謾罵,而是披上了一層文明的外衣。
● ● ●
幾天後,終於塵埃落定。我提筆,按照談好的金額填報銷單。女孩爸爸坐在我的對面,依舊是和顏悅色的表情:「現在醫患關係挺緊張,你們工作也不輕鬆啊。」
我停下筆,努力扯了一個笑臉:「可不是嘛,醫患之間的信任越來越低,患者不允許醫生犯錯,醫生做什麼都變得小心翼翼。來了一個病人,明明可以只查血常規,為了以防萬一,醫生不得不讓病人做B超、打CT,儘量排除其他疾病。不然,等病人一轉身發現了其他疾病,會立馬找到醫生——你當時為什麼不給我檢查?就是因為你發現不及時,才導致我沒有及時得到治療。你個庸醫,你得負責。」
「以前醫生做手術,可能只有3分把握,就敢放手一搏;現在,即便醫生有7分把握,也要權衡半天。最終,明知道讓患者去上級醫院還是會採取同樣的治療方案,花更多的錢,但依然會告訴病人,轉上級醫院吧。」
「醫生不敢輕易嘗試,病人又會進一步苛責醫生——檢查越來越多,醫藥費越來越貴,治療效果卻不盡人意。這是一個惡性循環,到底還是會兩敗俱傷。」
女孩爸爸點點頭:「是啊,所以,還是要允許醫生犯錯啊。」
「可惜大家都說能理解醫生犯錯,但要是放在自己或自己親屬身上,卻是絕不可以犯錯。」
女孩爸爸笑了:「這可不就是現實麼?」
我也笑了笑,低下頭,繼續填寫報銷單。
編輯:任羽欣
本文系網易人間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
投稿給「人間-非虛構」寫作平臺,可致信:thelivings@163.com,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臺(或郵件)聯繫我們。和人間機器人做朋友:thelivings163。
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網易非虛構寫作平臺
只為真的好故事
活 | 在 | 塵 | 世 | 看 | 見 | 人 | 間
長按二維碼關注我們
回復以下「關鍵詞」,查看往期內容:
祭毒 | 窺探 | 南航 | 津爆 | 工廠 | 體制 | 馬場的暗夜
搶屍 | 形婚 | 鬼妻 | 外孫 | 諾獎 | 子宮 | 飛不起來了
荷塘 | 聲音 | 女神 | 農民 | 非洲 | 何黛 | 車諾比
畢節 | 反詩 | 木匠 | 微商 | 告別 | 弟弟 | 最後的遊牧
行腳僧 | 北京地鐵 | 高山下的花環 | 「下只角」的哀怨
華萊士 | 創業領袖 | 天台上的冷風 | 中國站街女之死
褚時健 | 十年浩劫 | 張海超託孤 | 我懷中的安樂死
林徽因 | 口水軍團 | 北京零點後 | 賣內衣的小鎮翻譯
▼更多「人間」文章請點擊下方「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