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掉《一把青》前20集,關掉電視,不忍再看下去了。先緩兩天,再繼續。
餘下的11集,大致故事走向其實已在讀白先勇小說時明了。他死了,她活了下去。只是她說:「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沒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卻還有知覺呢。」
然後,她叫喊著,臉上似哭似笑地扭曲起來。
從她隻身一人在1945年離開浙江前往南京開始,我就知道,在她樸素的學生裝裡面,並非一個柔弱單薄的女學生,她有著與她這個年紀不相符的去遠方的果敢勇氣。但她畢竟還是金陵女中一個穿著半舊直統的白布長衫、低著頭、怯生生的嫩娃娃。
她握著一張頑劣的飛行員郭軫寫著「因緣負傷共床枕,願求佳人渡此生,513」的紙條,來到南京空軍眷屬居住的仁愛東村,等到了郭軫,遇見她的愛情。從此她住在眷村裡,加入那一群每天守望著丈夫的座機平安降落的太太隊伍。他們是天上的男人,她們是地上的女人,他們平安歸來,她們懸浮在半空中的一顆心才落地。
後來,那個飛行員死了,傳遞信件的白鴿渾身染紅了鮮血,撲稜著翅膀來向她報喪。她和眷村裡兩個照料她的姐姐秦師娘、小周打完最後一桌牌,又去與他婚禮的教堂重演了一遍昔日誓詞的場景:我願意,他願意。然後,她穿著黑衣,提著黑箱,又再一次隻身北上,大步流星,頭也不回,留下一個變暗的虛焦的背影。
很多年後,眾人再次見到她是在美軍的慶功宴上,她濃妝豔抹、煙視媚行,交際花一般,她眼波流轉,身姿妙曼,浪蕩蕩懶洋洋,無痛無怨無傷,看得秦師娘和小周目瞪口呆。
朱青已成為美軍的情婦。
沒有人知道,期間那麼多年,這個女學生身上都發生了什麼。都不重要了。反正人人都是會更改的,反正人人都活得千瘡百孔,毫不輕鬆。她只是弄丟了一顆心。她只是在郭軫死了之後,將自己從前那顆心也焚燒成灰。
白先勇的小說裡,她後來也遇到一個新的小飛行員,小飛行員後來也遇難,她兩度成遺孀。
但在小說裡只有輕描淡寫寥寥幾筆,她聽到噩耗,淡淡地,照常坐在窗臺上塗指甲油,做飯,繼續搓著麻將牌,哼著《東山一把青》,小說到此戛然而止。
然而在劇版裡,編劇給了她飽滿延伸的血肉:她會在對鏡卸妝時捏著自己的臉,像凝視著一個陌生人的臉泣不成聲;她會在傾慕她的小顧(對應小說裡的小飛行員)遞過來郭軫的遺書時而不敢接,說「我手髒」;她會在與昔日的學姐重逢於聲色場所,兩個天涯淪落人互訴衷腸時澀澀地笑著,又疼疼地喃喃一句:「有時候,我真的好想郭軫」。
我不知道,文本與影像的哪一種處理方式更好。影像充實了角色內蘊,也許我更喜歡原先小說裡的結局,她看似百毒不侵,再也不會對任何人示弱了。
從此,再也,再也沒有什麼能傷害到她了。
朱青的故事非常具有戲劇性,但人物塑造最圓整、最蘊藏無聲力量的,是秦芊儀。
她是空軍十一大隊隊長的妻子,是仁愛東村的師娘,帶領著一群小太太們守在村裡等待他們的丈夫歸來。她不動聲色,將所有的彷徨、慌張、軟弱和疼痛都打磨成軟玉咽下,溫婉得像所有大家閨秀的典型表率。她最常掛在口頭上的一句話就是:「日子過了就好了」。
日子過了,並不會好。而是會老、會死,會不堪,會摧殘,會疼痛,會別離。當苦難捱過去,當愛人成屍首,日子也就過到盡頭了,也許,這就是日子過了,就「好了」。
秦芊儀是什麼時候知道日子過了並不會好了的呢。或許是那天夜晚,她親手殺了一個人,一個讓她不再純粹的惡徒。汙濁的鮮血濺滿了她月亮一樣皎潔的臉龐。她換上唯一一件乾淨的紫色露肩旗袍,隻言片語也沒有對他說。她只是渾身顫抖著,站立在海上那艘開往臺灣的航船甲板,仿佛又看到那個乾淨如初的自己。
但那個乾淨的自己不在「此岸」,永遠被留在「對岸」。那一晚的月亮很圓很大很亮,照著「對岸」的那個青春無瑕的自己。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秦芊儀就暗暗悲傷地想:日子過了,不會好了。
她的丈夫也不再是威風凜凜的大隊長,顛簸著腿,窮困潦倒,苟延殘喘地成了機修隊的一員,只能遙望著新人駕駛著新的座機翱翔藍天,站在老人隊伍中端正敬一個軍禮——那些,仿佛都與他無關了。她依舊像從前那樣沉默而隱忍地包裹著她,有大海一樣靜謐浩瀚的容納。
但我想她是無悔的。她這一生,就是為了他而活著。
以為她是一個太溫順的女人,在丈夫不願再拖累她而自盡後,她沒有一同赴死。她活了下去,一直到髮膚褶皺,白髮蒼蒼。如果共死需要勇氣,獨活更需要魄力。只是在出獄後的那一天黎明,天灰濛濛亮,她步履緩緩地重新走回臺灣的仁愛東村,站立在與丈夫最後生活過的房屋前面,久久地凝望。門上貼了白色的封條,丈夫最後踩的運貨車也盤踞在院落中,與她對視相望。她的臉上看不出傷痕,然後她離去,走出眷村。
潑辣、野蠻、刁鑽、嘴欠、浮誇、雷厲風行、風風火火,身為副隊娘的周瑋訓一開始實在不討喜。然而正因為她這樣雞飛狗跳的性子,才襯得秦芊儀端莊大方,也才能活得痛快。
「交接」,發生在她身上。前任丈夫殉職,由他的隊友小邵照料,與她成婚。她面上千百個不願意,但接受命運這樣的安排。甚至在為犯錯的小邵去求情時,捨得咬咬牙將腕上那枚前任丈夫留給她的玉鐲託出。必須要救現任丈夫,這就是人生,她懂得女人的道理。
眷村裡總有飛行員遇難,有的小太太接受交接,有的拎著箱子離去,杳無音訊,有的把師娘家全砸了一遍,滿屋碎片、麻將灑了一地狼藉,有的咬牙切齒,帶著恨意惡狠狠地說每年都要寄悼文過來,還有的上吊屋中,隨丈夫而去。小周都沒有那麼做,她與新丈夫、與一再改姓的養女墨婷一直活到老。活,是受罪,可畢竟比死好,因為死,更是虛無啊。
但哪有女人不自私不僥倖的呢,哪有人不自私不僥倖。前任丈夫殉職的那天,噩耗傳來,秦芊儀來轉告。話未出口,她以為秦師娘的丈夫遇難,語無倫次地安慰;得知真相,又拉下臉來,扯著秦師娘激動地大喊哭訴:為什麼不是你的丈夫,為什麼是我的丈夫。
她愛憎分明、咬牙切齒、嬉笑怒罵,見到物是人非的朱青時,喋喋不休地跟秦芊儀抱怨道:「以前我還在想,如果她會唱歌、喝酒、抽菸,會是什麼樣子,今天全看到了」,臨了,又不忘當初三人的誓言,說要蓋一排連瓦房,她們三個還住在一起,當鄰居。
要是沒有她這樣嘰嘰喳喳斤斤計較的小女子,悲戚戚的眷村該有多寂寞啊。
很多年後,朱青去了美國,秦芊儀去了天國,留下小周一個人滿臉皺紋。
看完《一把青》,想給每個角色都寫點兒什麼,男女配角,在那個年代,都是唏噓。寫完三個女人之後,仿佛元氣大傷,花光所有力氣,擱淺紙筆。那就停留在此,在秦芊儀、朱青、小周的重述結束的這裡。
片頭曲 田馥甄《看淡》
陳小霞、姚若龍、張藝打造的原聲,詞、曲都沒得說,但演唱者卻很「偶像劇」——田馥甄唱片頭曲《看淡》,林宥嘉唱片尾曲《天上的男人地上的女人》,Selina任家萱唱插曲《最高的地方》。他們當然都是好歌手,但來詮釋《一把青》,不合適,甚至集體通病似的咬字都很奇怪。不及周蕙翻唱40年代白光的老歌《東山一把青》更傳神入魂。
又或許是上了一點年齡,覺得前面好幾集的情情愛愛溫吞膩歪、輾轉反側,直叫人看得困,只想著生離死別乾淨利落——要是知道後來漫長的告別與思念,才明白那些亦是短暫。
因為一不留神,那些膩歪就溜走了,稍縱即逝,彌足珍貴,用她們的一生去念想。
也許這就是墨婷——劇中見證三個女人一生的養女長大之後,說起的那句:Life goes on...and on...(「人生總免不了遺憾」)。
我喜歡這個翻譯。並非譯成「人生總要繼續」或「年華似水」,而是「人生總免不了遺憾」。這樣的遺憾,沒有回頭,沒有彌補,沒有重來,沒有來世,我們只能懷揣著遺憾走下去。
也正因為有遺憾,才厚重,才念念不忘。「人生若是無悔,那該多無趣啊」。
大陸電視臺永遠都不會引進《一把青》播出。正如短評裡有人說的,「這三十年來極少有能同時兼顧文學性與戲劇性的華語史詩大劇,放眼兩岸三地,也只有臺灣敢拿國共內戰的題材拍這樣虐心沉重又客觀好看有深度的劇。」
的確,後幾集國民黨逼迫秦芊儀、小周、朱青三個女人互相出賣,又逼迫江偉成、小邵、老龔幾個男人彼此揭發的戲份看得太叫人心生涼薄——隱隱想到《霸王別姬》中,段小樓、程蝶衣、菊仙也是這樣一個咬過一個的,然而莫忘了寫《霸王別姬》本子的女作家李碧華是香港的,也不是大陸的。
到今天為止,標記看過《一把青》的豆瓣用戶才只有六百多人,好劇就像珍貴的酒、稀有的服飾、曲高和寡的青山流水,不會被唾手可得。我慶幸是六百分之一。
我會記得,2016年颱風到來之前的那個夏天,看過一部叫《一把青》的臺劇。當夜幕降臨,當飛機升上天空,當眷村安寧靜謐地傳來蛙聲和狗吠,秦芊儀、朱青、小周三個女人,桌上一兩張牌就能打發半輩子,在漫長又短暫的歲月中,又開始了,等他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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