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影迷中流行著一種迷影文化,那麼書蟲之間也一樣。《島上書店》老闆A.J那樣挑剔的口味,甚至閱讀的偏見——不喜歡「回憶錄、搭電影順風車的版本、超過四百頁或低於一百五十頁的書、下一部暢銷書」——這些常人眼中的怪人特質,都能激起同類們心照不宣的快樂。趣味各異,但都一樣孤獨。對這份孤獨的固執、對圖書不妥協的愛,以及從閱讀中得到的真正解放和由此煥發出的對生活的豐沛情感,令他們對書店心生嚮往。
《莎士比亞書店》的故事,發生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堪稱文學黃金時代的縮影。美國人西爾維亞·畢奇,因為當時法國的租金更為低廉,將書店開在了巴黎的奧德溫路十二號。這家「圖書館兼書店」(海明威語)採取會員制,「每個會員通常能借一到兩本書,隨時可以更換,最多能借十四天」。她的顧客認為,這張會員卡「和護照一樣好使」。
西爾維亞更大的貢獻是,在無人接手的情況下,出版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她找人接力棒式地整理了喬伊斯令人眼花繚亂的手稿,尋覓到了能實現喬伊斯想要的「希臘藍」封面的印刷商,喬伊斯擔心印幾十本也賣不完,她卻大膽並通過強調「一字未刪」、「限量」、分不同版本(紙張不同和有無籤名)不同售價以及預售等並駕齊驅的多種營銷方式,成功發行了一千本。而當盜版《尤利西斯》在美國盛行,西爾維亞一邊回國調查,一邊發起聲明抵制盜版,並親力親為地請到了幾十位作家為聲明籤名。
「迷惘的一代」是她書店的常客和支持者,安德烈·紀德是她的第一批會員,也是最先訂購《尤利西斯》的人;海明威回憶自己在沒錢買書的日子裡,都從書店租書看;而喬伊斯則可能借走一本書,幾年後才歸還。如今人們將它列為打卡聖地,而早在開業後不久的19世紀20年代,它就擁有了許多朝聖者。大量美國人受時局影響,慕名而去,甚至將莎士比亞書店作為自己的收信地址。西爾維亞在經營一家書店的同時,也經營著一個聚集地和一家郵局。
她的初衷是推廣圖書,將基於當時匯率、對法國人而言相當於奢侈品的英美書籍,與大家分享;而身在出版環境較為友好的法國,西爾維亞又將法國文學推廣至英語世界,成為了英美文學與法國文學之間的橋梁。書店與整個圖書產業密不可分,無法孤立地長存,莎士比亞書店和《尤利西斯》實現了從出版到發行的自洽,也許是每個書店老闆的最高理想。店主的閱讀量和眼光、對出版和文化的捍衛和介入、擁有的讀者和培育的作家,使書店愈趨完整。這是「經營一家書店的責任」。可惜的是,如果僅有一份情懷,沒有氣候和土壤,則連培育讀者都很艱難。
哈德堡是一座偏僻的海濱小鎮,小鎮上的生活「幾乎不需要活力」,小鎮上的人們對文學失去興趣。而弗羅倫斯相信「一本好書是超越生命的生命」,它應當是一種必需品。她決定在這裡開一家人們口中「不切實際」的書店,這也是小鎮上唯一一家書店。與過世的丈夫共同在穆勒書店工作的美好回憶慫恿了她,她認為這些年來書店的本質並沒有改變。老屋這幾年一直空著,讓人們在裡面翻翻書,有什麼不好呢?書店在一片質疑和敵意中開起來了,卻也在幾次高光和幾番掙扎後悽然關閉。年輕時在書店工作的美好回憶無法複製,她失去了店也失去了書,孑然離開。(《書店》)
準備開店去銀行貸款時,基布爾先生對她開門見山:「當您想著開一家書店的時候,您得問問自己,您的目標到底是什麼。那是任何一門生意都應該考慮的第一個問題。」 她的目標是無形的,是尋找一種「意義」。不過,至少從始至終,她開了一家純粹的真正意義上的書店,擁有過一名享受私人訂製服務的讀者,引起過《洛麗塔》的風波,還靠賣這本書實現了盈利……對這座不需要一家書店的小鎮來說,「就是想開一家書店」的人最終要被淘汰,而決意高唱的天鵝之歌就是她要找的意義。
相較之下,雨後春筍般出現的現代——尤其是複合式——書店,雖說是社會進化的產物,一昧的裝飾性景觀和周邊商品的填充,卻與書店的本質產生一種割裂感。可以肯定的是,書店承載了人們的很多期待,盈利不是其中之一。單靠經營書店難以維持生計,肖恩·白塞爾的辦法是兼職替別人拍攝和剪輯影片,以及去跳蚤市場淘一些寶貝放在店裡售賣。但這家就叫「書店」的書店,始終不失一家二手書店的意義。肖恩同時經營了一家福袋式購書的「開卷隨緣具樂部」,為一年一度的威格敦圖書節不遺餘力,孜孜不倦地買下新的二手書,同時維持篩選的門檻。
他一邊追憶著日漸消失的書店銷售法則,一邊將開書店的日常紀錄下來。他懷念在網絡普及、地區差異化縮小之前,書商中被稱為「跑書人」的行家。他們在行業內部往來,比大部分店主更熟悉圖書的生態環境,他們會將一些圖書——典型的比如「地方志」——重新分配到更合適的地區,實現圖書價值的最大化,也為自己牟利。他們通常有自己的專業領域,會在對此類別的圖書進行爬梳,找一點品種保持自己的有效庫存,也通過買書刷一點存在感。有了一定交易積累後,他們才會在結帳時亮出名片,享受同行之間的折扣。而現在,結帳時詢問甚至要求打折的顧客大有人在,好像原價買書反而是種反常。
《書店日記》吐槽的可不止一聽說不打折就放下書、甚至還要抱怨幾句的客人。店主們不期待像莎士比亞書店那樣接待朝聖者,但多少期盼走進書店的人,對書籍抱有一些敬畏之心。當逛書店成了一種風尚,讀書應有的沉浸和專注卻得不到滿足。書店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令它們更為普世,也迎來了一些好像迷路走錯了地方的客人。
肖恩遭遇了不少令人不快的來訪者。有的顧客將二手書籍等同於廉價商品,似乎不明白,為什麼標價幾便士的舊書,竟要賣到幾英鎊;有人問他能不能用樂購會員卡的積分買書;有人與他攀談說聖誕節了一定是你們最忙的時候吧,而當時店裡只有他一位客人;有的顧客會在離開時對同伴說這兒沒什麼可看的,而他花幾小時翻過的書七零八落地倒在書架旁;還有一種可謂所有實體書店都想拒絕的顧客,站在書架旁上亞馬遜對照每本書的價格。
但他也在日記裡說,「我們這行還是有一線希望的。」他得知買下科幻作品的這對年輕夫婦,正利用假期跑遍全英國的二手書店;原來迪肯先生熟知網絡操作,並非出於便利的考量才一直向他訂購圖書;一位顧客捧著一本書告訴他,自己找這本書找了六年。也許可以承認,書店不是每個人生活的必需,一代代書店店主都在為讀書推廣努力,但最可貴的是,他們堅守著書蟲們的一塊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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