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遊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七周第二天以色列/巴勒斯坦 《新約全書》
古代近東的各種文化之間儘管有各種衝突,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包括相近的書寫文化。《聖經》中的《雅歌》,與埃及的愛情詩歌、諾亞的故事以及衍生出諾亞故事的美索不達米亞的洪水敘事之間,其書寫系統各有不同,卻有著互相重合的文學傳統。作為辨識其中蘊含的近東身份的索引,我們不妨看看第一人稱的「我」,在阿卡德語中是anakum,在埃及語中是anek,在希伯來語中是ani,在阿拉伯語中是ana。
以色列人在巴比倫人、埃及人、亞述人和波斯人一波一波的入侵中成功地保存了自我,但是,耶穌誕生以後,以色列人又面臨著一種新的挑戰:希臘文化的軟實力,而且,這種文化還得到了日漸擴張的羅馬帝國的軍事力量的支持。到公元前二世紀,埃及的猶太人需要將《聖經》翻譯成希臘文,到耶穌時代,在新建立的羅馬帝國的猶太省裡,至少在上層階級中,希臘語的使用人數已經超過了希伯來語和阿拉姆語。
我前往希律大帝(Herod the Great)公元前30至公元前20年建造的俯瞰死海的宮殿加堡壘馬薩達(Masada)時,親身體會到了希臘-羅馬文化的誘惑力。
公元66年至73年第一次猶太-羅馬戰爭期間,羅馬軍隊包圍並最終佔領了馬薩達。在現代以色列,馬薩達已經成為抵抗外來統治的象徵。但那兒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希律王的熱浴室,用管道將蒸汽輸送進來,供他在洗澡的最後階段享用:
我在這裡俯視著死海,幾天前,一名前來馬薩達的遊客死於中暑,而希律王卻要桑拿?不過,希律王當然需要桑拿:到他那個時代,羅馬已經是獨一無二的完美之地。 羅馬人喜歡在被上帝遺棄的偏遠之地修建精緻的廊柱和供人洗浴的浴室設施,所及之地甚至包括康拉德在《黑暗之心》開篇時回顧的那片偏遠而潮溼的英國殖民地。 你今天仍然可以訪問英國度假城市巴斯的羅馬浴室,巴斯的名字就是來自bath:
在希臘-羅馬文化的強大壓力下,埃及、巴比倫和許多較小文化的文學,及至耶穌時代都已經消失了。它們的寫作體系首先被希臘字母、後來又被羅馬字母所取代,地中海也變成了羅馬的內海。然而,正是這個新近融合的世界,才使得猶太社區內的宗教改革運動得以傳播開來;商船和羅馬三槳座戰船成為傳播改革的主要媒介,就像今天的波音747是傳播病毒的主要媒介一樣。
如果以色列人不得不與其他當地居民(那些迦南人、西臺人、阿莫裡人、佩裡茲人、希維特人和上帝在《出埃及記》中警告過的耶布斯人)分享應許之地,那麼,使徒們也可以在新近全球化了的耶路撒冷傳播有關他們的新信仰的信息。正如《使徒行傳》中所敘述的那樣,「從各國回來的虔誠猶太人,當日都在耶路撒冷過節」,還有越來越多的外族人。上帝使約瑟能夠用希伯來語和埃及語釋夢,但是,在五旬節時,上帝還賦予使徒們可以被所有語言理解的奇蹟般的能力(《使徒行傳》2:5-11):
當他們聽見門徒在說各國的方言,都大大吃驚,說:「真是不可思議了。這些不是加利利人嗎?怎麼會說起我們的話呢?我們這裡有帕提亞人、瑪代人、以攔人、美索不達米亞人、猶太人、加帕多人、本都人、小亞細亞人、弗呂家人、旁非利亞人、埃及人、近古利奈的利比亞人、從羅馬來的猶太人和改奉猶太教的外族人,還有克裡特島的人、阿拉伯人。我們這麼多不同地區的人,都聽見他們用我們本地的語言,頌讚上帝的偉大哩!
(譯者按:《聖經》原文及詩歌均採納了國際聖經協會《當代聖經》1996年8月第五版中的譯文)
以希臘語為中介,《新約全書》的作者們可以面向整個世界講話。
這個新機會給文學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如何向全球聽眾講述本地故事?對當今的作家來說,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尤其是如果他們身處外圍地區、不能假設其他地方的讀者對土耳其或泰國的文學和歷史有任何背景知識。《新約全書》是從外圍地區為更廣闊的世界而寫作的最早範例之一。例如,正是這些不斷變化的聽眾,使得耶穌在十字架上那些令人震驚的遺言逐步被人重寫。
《馬可福音》(和隨後的《馬太福音》)引用了耶穌用希伯來語講出的話語,然後翻譯成:「『Eli, eli, lema sabachthani?』意思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離棄我?'」(《馬可福音》15:33)現代讀者經常把這些話當作對生存絕望的吶喊,但馬可斷然不會認為耶穌會懷疑上帝持續的存在。就在他在客西馬尼園被捕之前,耶穌預言了他必死的時刻,他感到悲傷和激動,但他只向上帝祈求:「禰什麼都能,求禰把這杯撤去吧,可是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依照禰自己的旨意。」(《馬可福音》14:36)馬可在記錄耶穌在十字架上的遺言時,希望他的讀者認識到,它們是文學意義上的引文。耶穌是在引用《詩篇》第二十二章:
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你為什麼拋棄我?
你為什麼不幫助我,
不聽我的哀號呢?
啊我的上帝,我日夜不停的哭泣,
哀求你的幫助,
卻沒有回應。
傳統上,這首讚美詩被解釋為禱告,大衛在他的兒子押沙龍企圖篡奪王位時,成功地求得了上帝的保護。詩人在表達了他的痛苦之後,立刻祈喚上帝堅定不移的援助:
然而,禰是聖潔的,
我祖先的讚美環繞著你的寶座;
他們信靠禰,
禰也解救了他們。
禰聽見他們呼救的聲音,
就拯救他們;
他們尋求禰的幫助,
就不致失望。
由於近東的詩歌往往是以第一行詩而為人所知,我們可以推斷出,耶穌是在背誦整個詩篇,在痛苦中安慰自己。從第一行開始,猶太聽眾便會立即會對這一點心領神會,就像今天,如果有人說「小洞不補 ……」,就知道聽的人馬上會條件反射地跟進「大洞吃苦」。
很好;那麼,《路加福音》呢?耶穌最後的遺言在情感上不再那麼煩惱:「我將我的靈魂交在禰的手中。」(《路加福音》23:46)然而,這種改變並沒有壓制生存恐懼,而是反映了福音的聽眾在不斷擴大。路加寫作比馬太晚大約三十年,他的福音選取的角度是寫給一個希臘朋友、「最出色的西奧菲洛斯」(Theophilus,愛上帝的人)。路加面向的是猶太人和外邦人的混合聽眾,他知道,他的外邦人讀者不會領會引用《詩篇》第二十二篇的意義。於是,他讓耶穌引用了另外一首詩篇,詩篇裡有一行,可以脫離上下文,而不至於引起誤解(《詩篇》31:1-5):
主啊,我在禰裡面尋求庇蔭;
求禰不要讓我蒙羞;
以禰的公義拯救我!
求禰趕快答應我的呼求,
俯身垂聽我微聲的懇求!
求禰做我的磐石,我的堡壘;
為了榮耀你的名,求禰指示引領我。
禰把我拉出仇敵所設的陷阱,
因為只有禰是我的力量。
我將靈魂交託給禰;
信實的上帝,禰已經買贖了我。
二十年後,《約翰福音》甚至根本就不去尋找《聖經》中的引文,而只是讓耶穌說:「成了!」(《約翰福音》19:30;人們通常將它翻譯為「完成」,可能會錯誤地暗示該束手就擒了;而耶穌在希臘語中所說的是「Tetelestai」,表明達到了目標,即telos)約翰仍然時不時地引用希伯來《聖經》,但僅僅是早期福音書作者引用量的一半,而且,他經常為外邦讀者添加解釋。 他的重點是耶穌的一生和教導對各地所有讀者的重要意義。
耶穌只死了一次,但在《福音書》中,他的死本身以三種不同的方式重生:第一種是對猶太教內部的決定性幹預,最後一種是我們可以稱為約翰的普世文學。而在這兩極之間,路加在撰寫一部立足本地的作品,該作品的結構,使之既可以在本地閱讀,也可以在外邦閱讀——這是當今世界許多作家所追求的解決方案。在《路加福音-使徒行傳》中,路加敘事的兩端,從一端的拿撒勒的耶穌,延伸到另一端的羅馬的保羅,在《使徒行傳》的結尾處,保羅「租了一所房子,在那裡住了兩年」,在世界上最偉大的帝國的心臟地帶,向所有來者大膽地傳揚耶穌的教導。保羅是將基督教轉化為世界宗教的關鍵人物;至於路加,他在為地中海世界的眾多讀者而寫作的同時,也寫出了第一部可以被稱為世界文學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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