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喬志良深情追憶嚴鳳英
□ 湯雅洪
德高望重的黃梅戲導演喬志良原籍南京(濟霖註:省黃50周年史志中記載喬先生為「河南霸縣人」,百度百科亦如是),出生於金陵梨園世家。他早年曾拜京劇名家厲彥芝為師,專攻京劇武生行當,後來改行成了黃梅戲導演。
如今,喬志良雖已是84歲的高齡老人,但耳聰目明的他回憶當年與嚴鳳英相識的往事,依然記憶猶新。那是1951年春季的一天,喬志良率「青年京劇團」從南京到江西九江演出。途經安慶,住在新泰旅館。嚴鳳英當時是安慶戲劇舞臺上最受觀眾喜愛的演員。為人熱情的她,只要知道外地的戲班子來到安慶,總要抽時間與戲班子的主要演員們會會面。那天下午,嚴鳳英得知南京京劇名角喬志良住在新泰旅館,就和另外一個女演員前往拜訪。時隔53年後,喬志良回憶第一次見到嚴鳳英時,還清晰的記得,她燙著不長不短的捲髮,身穿很得體的旗袍,旗袍的顏色是紅花白底,她說話面帶微笑,快人快語,顯得很直爽。雖然他們是第一次相見,但彼此好像並不感到陌生。因為此前嚴鳳英曾在南京夫子廟等地演過戲,還在南京甘熙故居向甘律之、汪劍耘等京昆名家學過京劇和崑劇的演唱技巧,而且對喬志良的父親、南京京劇名伶喬鴻年先生早有耳聞。當天下午嚴鳳英向喬志良談起在南京演出、學藝和生活的經歷,越談越開心,話語滔滔不絕。
和嚴鳳英合作的 第一部大戲就是《天仙配》
在人生的旅途中,緣分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
1953年,安徽省黃梅戲劇團成立後,從安慶抽調了一批優秀的黃梅戲演員,24歲的嚴鳳英作為首要人選,成為省黃梅戲劇團的一員。由於該團成立初期,缺乏導演人才,於是安徽省文化局將當時在合肥新民京劇院擔任負責人的喬志良調到該團作導演,從此以後,他這位京劇名角與嚴鳳英等黃梅戲藝人結下了深厚的情緣。
建國初期,喬志良和嚴鳳英等黃梅戲演員主要忙於整理與排練《打豬草》、《砂子崗》等黃梅小戲。後來,排演的第一部大戲就是對黃梅戲藝術的發展產生重大影響的劇目《天仙配》。喬志良回憶說:「由傳統老劇本《百日緣》改編成功的《天仙配》,凝聚著編劇、作曲和眾多演職員的智慧和心血,其中活靈活現地塑造了七仙女形象的嚴鳳英,更是功不可沒。她博採眾長,聰慧過人,將勤學苦練掌握的雲步、水袖等京劇表演功夫靈活的運用到黃梅戲舞臺上。嚴鳳英的個性很強,強在哪裡呢?她對每一個舞蹈動作不練好練熟,決不罷休。」
喬志良記得,為讓《天仙配》在1954年華東第一屆戲劇會演中一舉唱響,他和另一位導演李力平帶領嚴鳳英等演員日夜加緊排練。由於此前「鵲橋」這齣戲中,七位「仙女」並排站在用桌子拼成的鵲橋上演唱,顯得既呆板又單調,不能表現仙女們對人間男耕女織生活的愛慕,觀眾不會為之動容,因此喬志良想到運用舞蹈語彙,讓眾仙女見到人間什麼就模仿什麼,為了載歌載舞地讚美人間的漁樵耕讀,喬志良將許多京劇的基本功糅入到四贊的舞蹈動作中,對扮演仙女的七位演員進行強化訓練,要求她們的動作既整齊統一又富有變化。
那時候,嚴鳳英演唱功底深厚,可舞蹈基本功較差。但是她能夠放下名演員的架子,和其它演員一起起早摸黑,勤學苦練。有一段往事,令喬志良久久難忘。當年他為嚴鳳英排三贊農夫這段戲時,為了突出表現農家生活的忙碌,他要求嚴鳳英唱到「但願五穀收成好」時,隨著音樂的伴奏,先就地向左迅速轉動身體,再向右轉身原地臥魚似的躺下。這個反臥魚動作非常優美,但連貫地做好並不容易。由於嚴鳳英當時舞蹈功底較薄,做這種突然轉身的反臥魚動作,轉的頭暈目眩,不是臥的方向不準,就是臥下去腰腿包得不緊。其它演員和嚴鳳英開玩笑:「你怎麼成了散黃蛋啦!」她聽了並不生氣,反而埋怨自己動作做的不好。當時嚴鳳英向喬志良表過態,她說:「喬導演,讓我回去好好練一練,保證儘快練好這一動作。」喬志良點點頭表示同意,但要求嚴鳳英在一個星期內練成功,不要耽誤大家的排練時間。當5天之後再排「鵲橋」這齣戲時,大家都為嚴鳳英捏了一把汗,誰知排到三贊時,只見嚴鳳英身手敏捷地將轉身及臥魚動作完成了,大家都一齊鼓掌為她慶賀,喬志良還風趣地說:「你這個散黃蛋這下變成了寶貝蛋了。」這時候,突然有人說「鳳英姐,你褲腿上怎麼有血啊?」當嚴鳳英撩起褲腿時,喬志良看到她的兩個膝蓋又紅又腫,還在滲著血,十分同情的說:「快去搽些藥用紗布包起來,休息一段時候。」
後來喬志良曾聽老伴劉慧嫻說:「鳳英真了不起,為了練好轉身和臥魚動作,在家對著鏡子反覆地練,摔得夠嗆。」
每句唱詞,她都是 用自己的心唱出來的
在喬志良的記憶中,嚴鳳英不僅排練舞蹈動作刻苦用功,而且對每一部劇目的唱腔和表演都精益求精。
喬志良認為,嚴鳳英的確是一位非常難得的好演員。她的可貴之處很多,尤其是對表演藝術從不馬虎,一貫的敬職敬業。每排練一場戲,她都主動嚮導演和其它演員徵求意見,像面對鏡子一樣照出自己在藝術創作中的真偽劣優。
排練「分別」這齣戲時,當天將帶來玉帝的旨意,喝令七仙女午時三刻返回天宮。七仙女有一段唱抒發內心的痛苦:「董郎前面匆匆走,七女後面淚雙流……」對於這段唱詞如何表演得聲情並茂,打動觀眾之心,嚴鳳英特地徵求了好多人的意見,有人說應該用舞伴唱,也有人說可以用水袖或者指法進行襯託。對於各種不同的建議,嚴鳳英都仔細聽認真想,最後,她還是從七仙女這個人物內心活動找出需要表現的情感,她認為七女心中不能拋下董永,但又不能看著董郎去死,內心既痛徹肺腑,又有苦難言。於是嚴鳳英在把握住七仙女內心世界的前提下,努力在以聲傳情方面下功夫,在演唱時,她放慢節奏悲戚委婉地唱出七仙女內心的苦衷。尤其是唱到「衣裳破了有人補」的「補」字,她吸收了蘇州評彈的演唱技巧,音調悽楚悲哀,更能抒發七仙女的悲痛之情。每次嚴鳳英在舞臺上表演這段戲時,她在臺上淚水伴著歌聲,演唱得如泣如訴,觀眾們在臺下產生了共鳴,紛紛流下同情的眼淚。嚴鳳英生前不止一次的說過:「戲中的每句唱詞,我都是用自己的心唱出來的。」
喬志良還記得,有一次在合肥江淮大戲院演出《天仙配》,演完「分別」這齣戲,嚴鳳英含淚謝幕後,在卸妝時趴在化妝間的桌子上痛哭不止,把其它演員都搞懵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喬志良聽到哭聲後,趕緊跑過去關心地詢問:「鳳英,你怎麼了?」她緩緩的抬起頭來說:「喬導演,我是心裡難受,不要緊,過一時候就會好的。」原來,嚴鳳英演完戲後還沉浸在悲痛的劇情之中,心情一時難以自拔。
對嚴鳳英的英年早逝, 感到萬分痛惜
當黃梅戲經典劇目《天仙配》被上海電影製片廠搬上銀幕,在國內外放映後,嚴鳳英更是名揚天下。從此,她成為億萬觀眾心目中深受愛戴的七仙女。後來電影《天仙配》的導演石揮曾希望再有機會與喬志良、嚴鳳英進行合作,多拍幾部黃梅戲影片,然而,隨著1966年「文革」的爆發,他們進行藝術合作的心願永遠不能實現了(濟霖註:石揮先生1957年即受迫害致死,此「後來」僅可能在電影攝製完成後的2年間,特此說明)。
「文革」這場浩劫給喬志良與嚴鳳英兩家都造成非常深重的傷害。每當話題觸及這段歷史,喬志良都會覺得作了一場惡夢,真是令人不堪回首!在這場災難中,喬志良失去了兩位最親密的人,一個是合作多年的好演員嚴鳳英,一個是他的愛妻,京劇名角劉慧嫻。她們都是忍受不住殘酷的迫害選擇了輕生。
令喬志良不願想起又難以忘記的是,他和嚴鳳英在黑白顛倒的「文革」狂潮中,都成了專政對象,整天就是參加苦髒累的體力勞動和接受造反派的批判。當時他雖然和嚴鳳英分在同一個組,但彼此之間不允許隨便說話。有一次,造反派分配他們兩人刷樓房的外牆,喬志良和嚴鳳英爬到了高高的腳手架上,脫離了監視人的視線,才利用這一十分難得的機會,相互進行精神上的安慰,並悄悄傾訴內心的委曲和不解。
1968年4月9日的上午,喬志良突然聽到嚴鳳英在前一天晚上服安眠藥自殺的噩耗,頓時感到晴天響起一聲炸雷。回顧當時的心情,喬志良感嘆地說:「我這個人很難流淚,但是對於嚴鳳英的死,我很傷心的哭了好幾次,對失去這樣一位傑出的黃梅戲演員,感到萬分痛惜!」喬志良對嚴鳳英的處世為人非常了解,他認為嚴鳳英在解放前學藝的遭遇太辛酸、太坎坷了。解放後,她在學藝事業上一步步地邁向頂峰,為了黃梅戲藝術的輝煌,傾注了全部的心血,這樣的好演員太難得了!真沒想到,她花正紅時遭霜打!
當「文革」結束後重排《天仙配》時,喬志良每次走進劇團的排練場,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為嚴鳳英排戲的情景,每當為年輕演員輔導「七仙女」的表演動作時,喬志良的眼前都會出現嚴鳳英的身影。
聽喬志良說,18年前,南京電影製片廠拍攝電視連續劇《嚴鳳英》時,該劇導演金繼武考慮到劇中有許多再現嚴鳳英演藝才華的情節,特地到合肥邀請他任這部連續劇的黃梅戲導演,負責對扮演嚴鳳英的馬蘭和演童年嚴鳳英的李蓁等演員進行藝術指導。在拍攝過程中,喬志良跟隨劇組,沿著嚴鳳英當年走過的足跡不辭勞苦的奔波於桐城、歙縣、安慶、南京等地,讓他又時常觸景生情,睹物思人地勾起對嚴鳳英言談舉止的回憶。
電視連續劇《嚴鳳英》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後,曾轟動全國,一舉榮獲中國電視「飛天獎」等殊榮,為該劇攝製成功費盡心血的喬志良,也當之無愧的喜獲「飛天獎」榮譽獎。有一天,攝製組的製片主任顧仁華很客氣的要求喬志良對應得的酬金報個價,然而,喬志良非常坦率地表示:「參與拍攝這部電視劇不同於導演任何劇目,更不同於作生意作買賣,而是對失去了嚴鳳英這麼一位好演員深感惋惜,因此,為表達對她無比的懷念我不要劇組的任何報酬!」
如今每當想起嚴鳳英,喬志良內心都會感到又愛又痛。他所愛的是,嚴鳳英的聰明伶俐,勤奮好學,勇於攀登藝術高峰;他所痛的是,嚴鳳英沒能在文革的折磨中頑強地活下來。喬志良說,假如嚴鳳英能夠闖過那一關,還活在人間,那麼這麼多年來,她將為廣大戲曲觀眾再塑造出多少美妙的藝術形象?又將為黃梅戲的發展再作出多少巨大的貢獻啊?!
原載《黃梅戲藝術》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