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管先恆
李紈母子在小小的稻香村裡過得其實還算豐足。鳳姐曾爆豆子般給李紈算過一筆帳:「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份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總共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鳳姐這筆帳算得有鼻子有眼,想來差池不大。那一回攢金慶壽裡,賈母也的確對李紈說過:「你寡婦失業的,那裡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所以在金錢上在物質上,賈府並沒有薄了李紈母子。所謂「薄情的世界」,無非是說李紈賈蘭孤兒寡母,在偌大的榮國府裡,也只能彼此相依為命,似乎並無其他可以倚靠與取暖之處。
賈蘭是賈政與王夫人的唯一長孫,更是賈母的唯一直系曾孫,怎麼說都是與寶玉的珍貴程度不相上下的。再說歲小偏憐,溺愛程度似乎要更勝寶玉一籌才對。
然而說來也奇,合府裡上上下下只都把寶玉捧得鳳凰似的,唯一的鳳凰,人人愛他愛到泛濫。相比之下,賈蘭竟是似有若無的影子般的存在。
寶玉在進大觀園之前,是長年跟著賈母的,黛玉、湘雲、探春姊妹也是常常在賈母房中隨侍取樂,唯獨不見賈蘭與賈環二人在賈母面前承歡——賈環那個撩了毛的凍貓子就算了,不說也罷。只是賈蘭年紀既小,又是榮國府一門草字輩唯一正統曾孫,就算不像寶玉那樣與老祖宗同吃同睡,至少應該常常繞於膝下才對吧?
然而並不是。
第二十二回裡,賈母領著一大家子熱熱鬧鬧賞燈猜謎兒,老中青幾代聚得好不齊整,連賈環也來了。獨獨不見賈蘭——也沒人發現,或者介意他沒來。直到賈政朝罷也趕來湊熱鬧時,才問了一句:「怎麼不見蘭哥?」如果不是賈政這麼一問,我懷疑到席終人散了大家也不會想起來少了這麼個孩子。對比鳳姐生日那一節,寶玉不過去了趟城外,而且還報備了是去北靜王府,回來得略遲了些,賈母便發狠了,襲人急瘋了,闔府上上下下反了天一般。一比之下可知炎涼如斯。
賈蘭不在當然不是因為他熱愛孤獨享受寂寞,他不肯來只是因為「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敏感自尊的孩子大都如此。可是,如此敏感如此自尊也是因為素日得到的愛太少,情太薄,所以才刻意給自己披了這一層彆扭糾結的盔甲吧?果然,眾人的反應是:「天生的牛心古怪。」所謂「眾人」,不外是賈母或者王夫人,從語氣上看似乎更像是賈母說的。然後「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一個「忙」字讓人覺得賈政其實還算是個好爺爺。可是又如何呢?賈政素日除了出差就是清談,就算是個好爺爺,又有幾分時間幾分心思來看顧這個大頭孫子呢?
賈母也就罷了,老太太全部心思都放在兩個玉兒身上,勻不出賈蘭那一份了。分菜時分完黛玉的筍和寶玉的果子狸後,尚能惦記著給賈蘭分一碗肉去,也算說得過去了。最奇是王夫人,眼裡心裡只有一個兒子,兒子是寶是玉是心肝是肉肉。至於孫子,沒見這個奶奶有半分心意半句言語給他(唯一一次提到賈蘭是說他奶媽太妖媚得趕出去)。就算閒筆處無需一一贅述,也是看得太馬棚風一般了才會滴墨不著吧?
除了賈母賈政王夫人,賈蘭的至親裡還有一個叔叔。只是這位叔叔實在是忙得狠,成日家忙著體貼妹妹,敷衍姐姐,應付老爹,黏糊老娘,沒事兒還忙著和丫頭們吵吵小架調調小情,看到魚兒要說上幾句,瞅著燕子要嘆上兩聲——哪裡有功夫來在意這個不言不語的小侄兒呢?偶遇賈蘭攆著小鹿玩耍時,順口說上一句:「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便算得上是作叔叔的難得的慈祥了。
沒有冷眼,沒有斥責,更沒有虐待,只是情薄恩寡而已。這就是賈蘭生活的世界。唯一的溫暖大概僅僅來自於母親李紈。只是李紈自己的世界裡似乎也沒有多少暖意。
李紈日日帶著一群未出閣的姑娘們,晨昏定省,作詩賞花,啖肉吃酒,看似熱鬧得很,只是熱鬧過後的寂寞又有誰能知曉。她自己多喝了幾杯之後難得露出了一點兒首尾:「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便哭起來,很傷感了。可是沒有人表示同情也沒有人表示安慰。大家的反應是:「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然後大家就真的都洗手走人了……李紈也是難得訴了一場哭了一場,就得了這麼個無滋無味的下場。想想平兒和眾姊妹們,還真是,有點薄情。
以李紈的身份定位,稻香村裡的生活必定也是寂寞刻板無味的。連在那裡住過一段的幾個青春少女李紋李綺和寶琴都給束縛住了。用李紈的丫頭碧月的話說:「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姑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
總之就是寂寞。
家裡世界是寂寞的。家外世界是薄情的。這樣環境裡長大的孩子總會比別人早熟幾分吧。所以當他的叔叔尚且流蕩在家塾裡學著些「精緻的淘氣」的時候,小小年紀的賈蘭卻已經看透了也看冷了那些是是非非。第九回裡眾頑童大鬧學堂,眼睜睜看著金榮等與寶玉等對嗆起來,賈蘭不僅能冷眼坐觀,甚至還能極口勸說助戰的賈菌:「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不相干?那可是他嫡嫡親親的親叔叔呢。退一萬步說,就算寶玉和他真的毫不相干,不過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子,見了這種熱鬧,誰不想趁機起個哄助個興打個太平拳什麼的過過癮吶!可是賈蘭就不。小孩子的冷靜,小孩子的清醒,小孩子的涼薄,其實還怪讓人心驚的。
前八十回寫賈蘭的文字太少。我們只看見他上學了,攆小鹿了,會作詩了——作得還不錯。如此而已,其他並不能知道多少。所以,那個牛心古怪的小少年後來到底長成什麼樣的人了呢?沒錯,從判詞上看,賈蘭後來是爵祿高登了。只是他的內心深處,還會不會住著那個冷靜的自尊的又彆扭的小孩子呢?
見有人寫過,賈府敗落後,將巧姐推入火坑的「狠舅奸兄」裡就有賈蘭。這個我是無法認同的。以李紈的身世心性,教養出來的兒子如何會頂上一個「奸」字呢?
大廈將傾之際,李紈母子當絕不至於趁亂作祟趁火打劫,可是,漠然旁觀置身事外大約是有的。曹公在紅樓曲子裡諷道:「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需要,陰騭積兒孫。」能隱隱看出,李紈母子在覆巢之下不但得以保全了自身,似乎還是有餘力幫助親族的。但是他們並沒有,否則曹公也不會這般語氣了。
只是後四十回已缺,說來說去也只能從一點草蛇灰線裡作一點渺茫的推測了。
雖說在這個薄情的世界裡深情地活著未免太難了一點,只是經年之後,當賈蘭回望自己飛鳥各投林只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親族時,他是否會因為自己與母親當年的薄情,有過片刻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