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印度——玄奘行願的由來
天佑
玄奘(西元六〇二至六六四年),俗姓陳,名禕。自幼「圭璋特達、聰悟不群」,「溫清淳謹(《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不染俗習。陳禕的二哥在洛陽淨土寺出家,察覺他是道器,便帶去寺院培養。住在廟裡,耳聞目染學習佛教經典,同時也兼通諸子典籍。
年近舞勺,恰逢度僧。洛陽城得到十四個名額,卻有數百人競爭;小玄奘因為年齡不夠,未能參加遴選。他良久站在考場之外,滿臉殷情懇切。主考官(使人大理卿)鄭善果看見這位沙彌長相莊嚴,覺得好奇,便前去攀談。玄奘儀態沉穩,對答出眾。
鄭善果來了興趣,問道:「你為什麼要出家啊?」玄奘答道:「意欲遠紹如來,近光遺法。(同上)」鄭善果大吃一驚,真是龍象之才啊!(「誦業易成,風骨難得;若度此子,必為釋門偉器。」)於是破格給予僧籍,得到正式身份。
玄奘十分好學,且超常刻苦。他在景法師座下學習《涅槃經》,從嚴法師座下學習《攝大乘論》,幾乎廢寢忘食。由於天賦異常,完整聽聞後,再複習一遍,就能掌握其旨,纖毫不遺;讓他升座覆講,「備盡師宗」。這是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孩子啊!眾人無不嘆服。
唐武德元年(西元六一八年),天下大亂。玄奘對兄提議:「這裡雖是故土,但已喪亂不堪,我們不能在這裡等死。聽說,在唐王的治下,長安非常太平,可謂天下歸心;我們也一起過去吧?」
來到長安,生活有了保障;可惜身逢戰時,凡事軍務優先——完全顧不上文化。他們不想荒廢時日,遂往蜀地求學。其後,兩兄弟四處遊方,走遍半個中國;順便隨處參訪,求教名宿大德。
他們在道基、寶遷二師座下學習《攝大乘論》和《雜阿毗曇心論》,從震法師座下學習《發智論》,在道深法師座下學習《成實論》,在道嶽法師座下學習《俱舍論》;精進無懈,學通諸部。武德五年,玄奘年滿二十,在成都圓具。
通過數年遊學,玄奘胸有成竹;再到長安,他的佛法造詣已經頗為不凡。一時倍受讚譽,名滿京邑。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瞧門道」;玄奘自覺不足:「遍謁眾師,備餐其說;詳考其理,各擅宗塗;驗之聖典,亦隱顯有異。莫知適從,乃誓遊西方以問所惑」。
問題出在「系統性」:佛教傳入我國,不成體系,且有「因人而異」的特點——由於過分仰賴宗見,故有不同「口徑」之現象。當時,各種佛教思想異常紛亂,甚至還發展出偏離佛教原義、似是而非(不了義、偽託)的說法。最為嚴重的是各個學派間不能調和的宗教情緒。
我國自漢代起,頻繁接觸西域;佛教在此時正式傳入,歷經魏晉南北朝,已發展得十分興盛。佛經都是外文,要想廣泛傳播,必先解決「文字關」——需要翻譯。
然而,當時進行此項工作非常艱難:首先,外來經典本身就有語言障礙;其次,許多文本為了嚴謹、莊重起見,採用雅語——「文言」記錄,理解、翻譯都不容易;再次,印度各地方言不盡相同,錄為文字便有明顯差異;還有,華竺之間隔著中亞,許多典籍可能已經有過轉譯;最後,翻譯人才未必是佛教人才,許多原本沒有的宗教專業名詞需要抉擇創造。
再加上民間譯場隨意性大,無法保證品質;翻譯錯誤、資料不全、固有思維之不足,導致譯經質量良莠不齊。當此事業未能形成一種規範、達到一定高度,影響力勢必受到局限。
除了文字關,還有連印度都沒有辦法處理的「義理關」。人們習慣將「宗教」當作一個詞語。其實,宗是宗、教是教,不是一個量級。佛陀滅後,僧團各自傳道;風格殊異,再加上治權的推波助瀾,致使部派分張。
兩三百年間,上座、大眾、分別說三大集團一再分裂,最終形成二十多個派別。部派中的獨立大隊分別朝向南北,對外宣導教義;依據傳播途徑,稱為「南傳佛法」、「漢傳佛法」、「藏傳佛法」。
大家都是依據釋迦教言,所以共同信奉佛教。然而,每個人基礎不同,又接觸到各類教說,從而引發不同知見,形成個人觀點;再以此為基準,判攝其他教言,遂形成一大宗見——宗派由此產生。這一狀況一旦相對固化(「通宗不通教」),便再難調和,甚至針鋒相對;這是教內部爭的直接緣由。
客觀來說,佛教發展有一個過程;前後本身就有諸多差異。經過部派糅集,形成側重不同之大部經典,難免距離更大;這才會有《解深密經》的「三時判教」之說。比如阿含類經、般若類經和方廣類經,課題完全不同;就算是同一「時類」的經中,也有各自表述的問題。
如果不能把佛教思想的發展脈絡理順,面對不同立場,必然心生疑慮。如何把這些宗見完全融入到一個系統裡,這是擺在所有佛教僧人面前的大問題。當然,對於我國僧人而言,這個問題更迫切。
天台智者就是這樣一位人物;他依《華嚴》「三照」、《涅槃》「五味」、《法華》「信解品」三段經文,判攝如來一代教法為「五時」,論定說法次第。「華嚴三照」,是用早晨太陽升起照物作喻,把教法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日出先照時、第二日升轉照時、第三日沒還照時。
這個說法與《解深密經》類似,但各以成立自宗為懷。另據藏傳佛教的意見,由於偏重中觀,故以二時為最上。如法尊《入中論講記》云:「釋尊證覺,初對小乘初機,轉四諦法輪;次對大乘上根菩薩,說《般若》轉無相法輪;次對一類較鈍之機,說《解深密》等經,轉善辯法輪。」
「涅槃五味」也是一種比喻,據《涅槃經》說:釋迦牟尼教法總有五個階段:乳、酪、生酥、熟酥和醍醐。這些判教系統旨在成立自宗,並給予其他部教、宗見、經典一個合適的位置;彼此融攝、系統組織,使得三藏典籍、漢傳佛教融為一個整體。
對於漢傳佛教的僧人而言,所有經典都是「佛語」——神聖不可懷疑。這種「神秘感」是容易理解的:譬如對於一般學人而言,無著是高不可攀的菩薩;可是對於玄奘而言,那就是「曾師伯祖」。
相對而言,印度佛子在面對相同問題的時候可能會顯得理性;因為一切都發生在身邊(如同我們經歷儒家思想的變遷)。所以,他們的判教思想多少尊重一些時代因素。
無論如何,對於千年發展成果,總要有所總結;這就是上座之集結、龍樹之秉舵、彌勒之組織。尤其是無著菩薩對於整體思想源流的系統抉擇,編成一部《瑜伽師地論》(彌勒傳授《十七地論》;無著組織《瑜伽師地論》);將印度佛教有機結合,堪稱大乘佛教的百科全書。
若非高屋建瓴,畢竟管中窺豹。如果只是學習一經、一宗,那是很難發現問題的。可是玄奘不同:他博學強聞,思維敏捷,自然覺察出不足;求知若渴,不可能輕易放過。
在多年的學習過程中,他聽說印度有那麼一部偉大的著作,能夠解決自己所有的困惑;於是暗自發願:志向遠大的先賢不辭辛勞西行求法,我何不效仿他們?我也要到佛陀的故鄉去,看看印度的佛教到底是什麼樣子?現在是什麼情況?對照現有的經典資料,到底有沒有缺漏?印度還有多少「真經」沒有流傳過來?而這些沒有流傳來的佛經又說了些什麼?(「昔法顯、智嚴亦一時之士,皆能求法導利群生,豈使高跡無追,清風絕後?大丈夫會當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