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過節,拜神指定白斬雞)
後生仔女,三幾件白斬雞算乜嘢
2005春節,父親有些低落。
「兩斤重一隻雞,年三十吃到初二還有剩」,他搖頭:「隔壁捉了一隻三四斤的,一餐就搞定,他們家兒女都回家,而且兒子剛上大學就把女朋友帶回家了哦!」
那年我和我哥回家時身邊都仍然只得一個背包。我眼看就要研究生畢業,我哥也工作好幾年了,這個局面好像顯得不太對。
「一間廠過萬人,適齡女孩子起碼超過六千,你身為HR大部分都見過望過,難道竟沒有一個投緣?」當然,他只在我面前這樣說說,畢竟父子交流貴在含蓄,他在我哥新房間搞了那麼多卡通公仔,意思很清楚了。
作為一個有禮貌的父親,他看不過眼小孩賴床也就是發簡訊叫早而不是咣咣敲門。所以他只會在餐桌上指點:這塊雞翼最靚……不要怕大件!後生仔女,三幾件白斬雞算乜嘢!
是啊,過年過節,沒有白切雞怎麼行。
(在老家樓頂上)
我們鄉下所在,是北回歸線上成片的丘陵地帶,方圓幾十裡沒有特別高的山,離海更是隔了幾百公裡遠。山貨少,海產無,歷史以來唯有規規矩矩地吃自己種的自己養的。這是其一。還有一個原因是家家都需要一隻整雞來拜神。和煲、烤、焗比起來,搞一隻白斬雞容易很多。而且剛撈出來的白斬雞形態飽滿、色白、清香,周身散發著自然的氣息,在質樸當中流露出端莊和大方,就是經典兩個字的代表。
粗略一想,做個白斬雞大概很簡單。
兩斤多的雞項(母雞),或者三四斤的大閹雞裡外搞乾淨,肚子裡放一小撮鹽,爪子折好窩著。水裡放兩片姜,也可以不放。燒開了把雞放進去,幾分鐘後調成小火。
做白切雞,要點只有一個字——「浸」。沒有咕嘟咕嘟大力冒泡的猛火,只見水面輕微搖動。隔一陣子用筷子翻個面,寥寥幾滴清油跟著蕩漾。這樣的溫火是一出迷魂記,燙熱的湯水密實地裹住雞的表面,逐漸滲透自己的能量而不至於引起反抗,所以肉不柴也不硬,嫩得來又保留著肉絲的口感。火力到了雞肉的深處,力道漸弱,及至骨骼外邊已經基本停頓。晾涼斬件,會發現它其實層次豐富。雞皮脆口,再下一層的肉鮮甜而爽,咬開有肉絲,跟著再往下,肉因為火力的緣故更軟更嫩,甚至摻雜著淡紅色的血絲。骨頭的切口,紅色的骨髓將流未流——這滑溜溜的口感和鮮明的顏色,愛的很愛,怕的很怕。
斬件拼盆,看的是刀工乾淨與否。白斬雞,雞如其名,需要大力斬下去出品才幹淨漂亮。叫它白切雞?一個「切」字就已經很猶疑,哪裡還有氣勢。
父母親結婚的第一年回門,外婆一家備了飯招待新女婿。雞熟了晾好了,外公外婆操刀動手斬了兩下,刀下的樣子不大漂亮。老兩口都在破落小地主家長大,一窮二白,可是一起生了六七個孩子還是不太擅長燒菜。父親挽起襯衫袖子手起刀落,一盆靚雞即刻搞定。從此,每年初二回丈母娘家,父親都會自動進廚房開工,開始是幫忙斬一碟雞,慢慢發展到帶上材料辦兩桌飯,一做就是二十年。
雞斬好了擺一邊,只差一個味碟。薑絲、醬油、蔥白切細絲,再加上切段芫荽就成了。
外間做白斬雞,為了吃口嫩用冰水淋過,一味要滑,卻不夠爽。沒有肉絲的白斬雞,叫什麼白斬雞呢?恐怕生前也不能算一隻活潑的雞。我們鄉下人看來,買不到家養的走地雞,至少也要買只果場雞(在果場放養過一段時間的肉雞),肉實一點才有味道嘛。
年三十,白斬雞要去幾個地方
小時候,每年除夕一早,父母親就一人一部單車載著我和我哥回老家。從出生開始,我們一直住在鄉下唯一的九年制學校裡。學校最早是一個地主的大宅子,建在一個地勢較高的坡地上,往北邊走個二十分鐘有山,往南下一個長坡有河。房子在坡頂上蓋了很大一圈,成圍合之勢。
進家門喝口水,父親的圍裙就圍上了。母親也去幫忙備菜,包粽子。無所事事的我們,常常會被阿婆(奶奶)喊去拜社公。
準備年菜,第一件事是燒水,一邊搞白斬雞,一邊煮扣肉、成條的豬肉。
雞熟之後撈上來晾一晾,馬上裝盆交到阿婆手裡。這時候大概是上午九、十點鐘。她已經備好了兩隻竹籮筐,一頭放一碗切片擺好但未蒸的扣肉,一條煮熟的豬肉,一隻雞,另一頭裝上酒壺、小杯子、香燭、福餅(一種圓形小米餅,面上印「福」字)、年桔和鞭炮,用扁擔挑上,晃悠悠出門拜社公。
(去拜社公的路上,總要經過這兩棵不知道有多老的榕樹)
村頭土坡下的田邊有一處空曠,背靠一棵榕樹,用青磚砌成了幾米長、半人高的平臺。榕樹恰好環抱平臺,根須向兩旁延伸,跟土臺融為一體。除夕這天的上午,社公前總被三三兩兩的婦女和孩子佔滿。奶奶把菜、餅和水果擺好,讓我們把一排小酒杯每個倒上一點酒,然後從臺前退下,雙手合十,周詳地把希望社公保佑的事情說上一遍:家宅平安,外出的人順順利利,小孩讀書進步……
她倒是沒有說六畜平安,大概覺得額度有限,要以人為本。畢竟,一家人齊齊整整吃雞,就是最好的。
拜好社公,這些材料都交回給廚房。這天午飯簡單,由廚房隨意搞上幾味。什麼酸菜豬肚,紅糟大腸,再來一大盆清炒菜心,搭配臘肉炒年糕和白粥,吃個十成飽。
廚房陣容強大。領銜的是阿公(爺爺)。早前家裡住大合院,幾個叔叔家一共三個廚房,這天全部徵用。供銷社時代,阿公在「食品公司」做事,一直以來,跟各種肉打交道都是他的正經事。
當老大的,最要緊是把控時間節點。幾點雞浸好,哪一個廚房蒸扣肉,誰負責湯水,材料是否齊備,香菇泡發到什麼程度,樣樣心中有數。
到下午兩三點、三四點,白切雞再次登場。這次,要拜神、拜太。拜神在院子裡,當天而拜。母親給我解釋說,就是要請天上神仙;拜「太」就是拜祖宗,菜、餅和水果要放在堂屋供桌上。
阿婆、母親和嬸嬸們是拜神和拜太的主力。她們抬頭望望天,跟著便念念有詞,語氣鏗鏘有力又有禮貌,嘴巴裡說出來好幾個神仙的名字(好像對他們很熟悉似的),然後恭敬地表示,四面八方沒有喊到名字的神仙們請不要見怪,也都來喝上一杯吧。
敬好神,菜從院子撤回到供桌上。奶奶低聲請祖宗入座,慢慢享用,保佑家宅平安。然後她放大嗓門,招呼我們站定鞠個躬,說點祝福的話。可是小孩子們早就玩瘋了,往往故意趁她在往杯子添酒的時候往堂屋門墩子上坐——拜太的時候這麼做可是大不敬——等她著急著趕走一個,另一邊門墩子上又有一個嘎嘎笑著裝作要坐下來。偶爾有乖巧的站好了,勉強學著她的話說了半句,就被旁邊憨蹦傻笑的兄弟姐妹帶偏,嘎嘎又笑起來。
在一片「祖宗這樣就算吃飽喝好了嗎」的嬉笑聲裡,阿婆認真地在地上謝過三杯酒,把鞭炮交給其中一個叔叔。炮燒過,她把菜端回廚房。接下來的程序就從天上回到了地上,從先人轉到家人,從虔誠的祈禱落實到團圓的宴席。
(坐到廳屋的門墩子上,等著阿婆來趕人)
這個時候,扣肉已經在蒸鍋裡待了兩個鐘頭。五香粉、鹽、耗油、米酒、湯混合的湯汁已經深入到了預先炸過的扣肉裡,和它一起慢慢變爛。大條鯇魚切段下豆瓣醬和紫蘇葉燒好了。自家做的香腸和臘肉蒸好了切成薄片在快炒過的荷蘭豆上碼成幾排。芥藍菜杆兩頭劃十字下熱鍋一炒捲成了花,它們用來配炒雞丁和雞雜。黃筍絲粉絲香菇絲和肉絲鬆鬆地炒出黃澄澄的一碟。
做白切雞的那鍋清湯,切了雞雜雞紅(雞血)和生菜(生財)進去滾了個「順」。湯?這個字和劏同音,要快快改口說「順」。同樣地,豬舌也不要再提,「折本」的事情誰會喜歡,改個名叫「大利」好得多了不是嗎。紅燒肉切成長方塊,肥瘦相間好幾層,面上的油光亮晶晶。
廚房在等的,是這隻輾轉了幾個地方的雞。斬好擺盆。齊齊整整,吃雞,過年。
逐漸地,叔叔們每家都開始獨立拜神,但幾家仍然合在一起吃年夜飯。這樣一來,就算每家只斬半隻,大家也只能望雞興嘆。
還好,剩下的半隻雞,會成為特別的美味。
辦法很簡單。把鹽抹在表面,灑上本地三花米酒,放到冰箱裡過夜。第二天取出來重新蒸蒸,肉吸收了米酒和鹽的味道,因為水分析出變得更緊更實,又多了幾分鹹香和酒香,禁得起唇齒的細品。
再後來我們一家搬到別處,開始在自己家裡吃年夜飯。雖然略去了拜社公、拜神和拜太的環節,四口之家的除夕夜菜單仍然沿襲傳統——一隻白切雞,一鍋清雞湯,一條魚,一盆紅燒肉,一碗扣肉,一碟炒菜心。
如果不曾忘記
2005年後的幾年間,父親「多點人一起吃雞」的願望成真。我和我哥先後結了婚。長期以來,父親的夢想是我們兄妹倆都回老家教書,各自找一個同行,這樣每年寒暑假六個老師都能組團旅遊,每個春節都可以大口吃雞。然而我們兄妹從未把他的夢想列入計劃,所踩的每個步點都隨自己心意,遠娶遠嫁,不在話下。
父親看起來挺想得開。他用連我們都聽不太懂的正宗廣西普通話說:「湖南,平南,河南,三家都有一個南字,差不多的啦!」
總之,人口壯大之後,我們終於可以在傳統菜單上多加一兩道新菜。飯桌上擠擠攘攘地,很熱鬧。
這樣熱鬧了幾年,父親突然走了。
沒有他的年夜飯,我們已經吃了六年。
這六年當中,我先是生了第一個孩子,等到她一歲多時帶她外婆家過年。這時候家人都住在廣東,我們決定就地過年,到年初二再回廣西老家走親戚。那年除夕,雞照例是母親從老家帶過來的。我和哥哥做了鮑魚燜雞,還就手滷了一隻雞帶回老家——這是母親的意思。老家平日空關,並無存糧,不如帶一點現成的菜回去方便些。
誰說不是呢。
打開大門,商鋪的租客早已經回家過年。屋裡寂靜一片,樓梯和扶手上籠著一層薄塵,我牽著女兒拾級而上,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的房間在哪一層。
其實很多東西都沒有變。我和父親一起去選的電視櫃裡擱著過年用的格子果盆。書櫃裡碼放著我小時候的日記、中學以來的書和作業,一頁都沒有少。走進我的房間,打開柜子,是十八歲那年母親給我選的床罩和十六歲時抱的布娃娃。所有的碗碟和鍋都在廚房櫥櫃裡放著,沒有油煙,只有淡淡的灰塵味。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不太熟悉。
父親還在老家。父親不在家。
我們開火燒飯。地板拖過,樓梯抹過,孩子們在走廊裡跑來跑去,我們追著他們,不要他們自己高高低低爬樓梯。我們計算好菜的種類和數量,因為我們只會在這裡吃上幾頓飯,就會再次離開。在廣東時,我們說還是要回家,於是我們驅車回老家。在老家數日後我們跟親戚道別,因為孩子們已經等不及要回家了——他們說他們的家在廣東,在上海。他們喜歡吃白斬雞,也喜歡炒雞烤雞鹽焗雞炸雞。
上一個春節,正好碰上我生好二姑娘在坐月子。母親和哥哥一家都來了。母親按照每天最少四分之一只的配額,從老家帶著土雞到廣東又帶到上海。這一年除夕我們仍然沒有吃白切雞。母親和哥哥給我燉了一鍋豬肚雞。看我身型已經肥腫難分,她燒湯前先一點點把雞油先去掉,中間又撇了好幾次油。勺子在鍋裡轉的時候,胡椒味一圈圈跟著熱氣在空氣裡飄蕩。
(這樣的雞湯再來一碗吧)
「快點快點趁熱吃」,我哥把碗在我面前擺好:「哎!你居然敢不穿襪子!」
母親在對面示意:「我聽說,吃飯的時候這樣把腿並著坐,吸收得最好。」
我和我哥哄然大笑,笑得快要從椅子上滾下來。
記得小時候我們最喜歡趁電視劇演到要結尾時輪流去擋住電視機,看她急哄哄的樣子笑得直蹦。那一年的白斬雞究竟是什麼味道?如果我一點也不曾忘記,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