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只有梁家輝拍《深夜食堂》可以不被群嘲?

1987年，徐克正在拍《倩女幽魂》。飾演寧採臣的張國榮每天看到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出現在拍攝現場，搞到他很緊張，最後忍不住跑過去和徐克說，你是不是對我哪裡不滿意，還要找一個影帝來盯著我！

徐克說，他是來學習電影的，是本片的副導演，何況你是大明星，還會緊張？

2019年6月30日，17萬港人上街，「撐警隊，護法治，保安寧」，這位曾經的徐克副導演和譚詠麟、鍾鎮濤等香港明星到場聲援。網民留言說：這才是明星該有的樣子。

這位當年影帝級副導演、 唱著雙飛燕的「段王爺」、霸氣外露的最有魅力反派「周朝先」、 如今的撐警明星，他叫梁家輝。

早前，他的處女作《深夜食堂》終於在內地定檔。

有黃磊那部不甚成功的翻拍作在前，很多人說，拍這部電影就是用來挨罵的，中國人沒有深夜食堂，只有深夜大排檔，還翻拍？誰拍誰死。

但輪到梁家輝拍，似乎罵聲被減到了最低。

與其說所有人都相信梁家輝可以拍好，不如說就算他拍不好，大家似乎也罵不下去嘴。

在香港娛樂圈這個盛產明星的地方，梁家輝是個異數，當年捧紅他的李翰祥跟他說要他當明星，梁家輝說，不，我要當演員。李翰祥還罵他沒志氣。

結果他一做演員，就做了很多年。順便拿了4次金像獎最佳男主，1次金馬獎最佳男主，許多次最佳男配...等等，大家叫他千面影帝。

可這一次我的問題是：為什麼只有這位千面影帝翻拍《深夜食堂》，可以不挨罵？

是故事，就得從頭開始講起。

同樣是跑龍套的，梁家輝和周星馳有什麼不同？

談起跑龍套的通常我們會想起周星馳，其實當年梁家輝也是跑龍套出身，而且是出道即巔峰那種跑龍套的。

如果跑龍套也分三六九等，梁家輝剛出場的時候怎麼也算死跑龍套裡的頂咖，比周星馳這種路人甲不知道高級多少，至少他有臺詞。

1980年，22歲的梁家輝從理工大學畢業後報考了TVB藝員訓練班。跟劉德華是同學，有一次兩個人拿到厚厚一疊劇本，他專門請劉德華來家裡吃飯，跟老媽說：我們要研究劇本。

結果劇本翻到最後一頁，他臺詞就一句：是，龍哥。

龍哥就是周潤發。

這正是梁家輝的熒幕處女秀《千王群英會》。這部戲可不簡單，編劇王晶，導演是王晶老爸王天林，二組導演是後來被稱作杜大炮的杜琪峯，男二號是謝霆鋒老爸謝賢，周潤發演男一。

在劇中，梁家輝和劉德華給周潤發當馬仔。

劇本寫得很簡單，周潤發演的龍哥，進了場子以後說，你們下去給我看一看。劉德華和梁家輝應該說：是，龍哥！完了兩個人就下去。

但為了這3個字，兩個人想了各種造型和動作，「因為配戲的是周潤發啊，我們是跟他的馬仔，不能給他丟臉」。

後來這個段子在圈內廣為流傳。

那場賭場戲，群眾演員就有好幾百號人。然後周潤發手下兩個馬仔出場了：一個是劉德華，嘴裡叼著牙籤；另一個是梁家輝，手插在西裝裡，作隨時掏槍狀。

接著導演就發飆了，「你叼著個牙籤幹嗎？你手這麼插幹嗎？你們以為自己是誰啊？拿破崙啊？」

後來梁家輝自己回憶：當時我們非常興奮，給自己設計了很多動作和造型，結果被導演罵得狗血噴頭，我和華仔都快給罵哭了。

但同樣是從跑龍套幹起，劉德華沒多久就被無線找去拍《神鵰俠侶》演楊過去了，在劉德華成為無線五虎的時候，這位後來的四屆金像影帝梁家輝拿到一紙解約書，被無線開除了。

我也不知道，這到底算無線史上最成功的裁員，還是最失敗的裁員。

離開演藝圈的梁家輝乾脆去辦雜誌，結果在追求漂亮的雜誌封面女郎李殿朗的時候，女孩沒追到，卻被女孩的老爸看上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翰祥。

他發現這個和女兒拍拖的小夥子，怎麼看怎麼像歷史圖片上的鹹豐皇帝。

「有一天到他家吃飯，他問我，Tony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拍電影啊。拍電影？在哪裡拍？他說回大陸拍。得拍多久？他說一年多一點吧，拍老戲，去北京。哇，我當下反應就是好過癮啊，我從來沒去過！」

改革開放之初的北京，香港來的「香港老鄉」Tony梁家輝學會了騎單車，從團結湖騎車沿長安街到西苑飯店，清晨還看得到驢車拉著大白菜進城。

梁家輝作為演員的命運在此和周星馳那波本港跑龍套的在此分野，某種意義上說，內地影視行業才是梁家輝真正的演員黃埔軍校。

當年和劉曉慶配戲嚇了他一跳，「每天在現場把劇本翻開，我的是乾淨的印刷劇本，她的是寫滿字、做滿功課的，我的天！她怎麼寫那麼多東西，密密麻麻的。」從此梁家輝也有了寫人物小傳的習慣。

拍完李翰祥的《垂簾聽政》和《火燒圓明園》，26歲的梁家輝捧回了1984年第3屆金像獎，成為金像獎史上最年輕影帝。

但也是這兩部戲，把他捧上天之後，又令他被臺灣影壇排斥。臺灣公司讓他寫悔過書，他死都不寫。

很長一段時間梁家輝都沒有工作，就跟朋友在街頭擺地攤，賣首飾和手工藝品，兼給無證小販望風。

同時也因為香港《文匯報》的朋友介紹，意外開啟了專欄寫作生涯，寫了二十多年。

梁家輝算不上一流作家，但文字優雅，用詞考究，透露著一股舊時文人的儒雅。

本來這位未來的影帝就這麼在寫專欄和當小販中把人生度過了，但他和低谷期的劉德華一樣，遇到了同一個貴人——周潤發。

當時的香港影壇正是《英雄本色》」小馬哥「的時代。周潤發特別看好梁家輝，在他困難的時候，拉他一起演了徐克導演的《英雄本色3》。

換成現在的說法，就是娛樂圈頂級流量幫一個被遺忘的演員拿到了頂級資源。

一次飯局上，周潤發對臺灣影壇的人說：「梁家輝現在是新藝城的人了」。這句話換成港產黑幫片對白應該是這樣的：這位小兄弟現在是我罩的。

梁家輝從此解凍。

其實梁家輝本不必如此。

因為就在成為香港影帝之後，貝託魯奇曾找他飾演一個角色，但因為師傅李翰祥也想拍那個題材，他怕師傅難過，就毫不猶豫拒絕了，這部電影就是後來成為影史經典的《末代皇帝》，梁家輝不演，貝託魯奇後來找了尊龍。

梁家輝和周星馳作為跑龍套的最大區別就是，梁家輝的龍套生涯短暫，起飛就與國產電影緊緊綁在一起，真正完成他演技培訓的，是香港老派導演李翰祥和內地影視行業，而周星馳所有的電影，痛苦都是他最核心的動力，他只能靠自己。

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裡，周星馳一直在講述勵志故事，而曾經歷過無戲可拍生涯的梁家輝則完全融入香港電影。

港片千面，他就成為了千面影帝。

梁家輝的香港電影

香港電影的高峰期，梁家輝有個外號叫「梁十三」。說他一年能接13部電影。

但梁家輝自己回憶，「不是我們拼命，是不得不拍。不拍會怎樣？」

連續四年，梁家輝每天拍三組戲，每天都是在劇組轉另一個劇組的車上眯一下，三年多沒有休息一天假，碰上好心的老闆，就會送他回家洗個澡，換件衣服。

但也正因為這種近乎變態的拍片機制，令梁家輝的角色類型從黑幫老大到喜劇大叔無縫對接，沒有他演不了的戲。

後來拍《智取威虎山》之後，好多人看到演員表的時候死活想不起來戲裡梁家輝到底演了誰，最後確認是座山雕之後大家是崩潰的。

但這種千面演技，對於港片巔峰時期的梁家輝卻是基本要求。

所以他既可以演《監獄風雲》失手殺人入獄三年、靦腆怕事的年輕設計師，也可以演《新龍門客棧》裡義薄雲天的周淮安。

可以是《東邪西毒》裡被張曼玉苦戀的史上最憂鬱東邪黃藥師，

也可以是《東成西就》裡滿世界尋找真心人成仙的段王爺。

可以在《江湖告急》裡演出裝出很厲害樣子任因久，

也可以演出《寒戰》中那個被廉政公署叫去問話，卻狠狠地打臉幾個小輩的真的很厲害的代理副署長李文斌。

港片是出名的急就章飛紙仔，也就是很多戲直接在片場寫然後現拍。但接受了內地演員那一套角色小傳工作方法的梁家輝，還是會為了塑造《黑金》中的周朝先，收集了各種臺灣政壇八卦，最後寫出了十萬字的人物小傳，看得導演都傻了，「你是在寫劇本？」

他說，我是寫出了周朝先。

結果你們都看到了，他絕對演出了華語電影最有魅力的黑幫大哥形象。

就算是配角，也遮蓋不了梁家輝的光彩。

《大丈夫》那樣的顛覆喜劇，竟然能被梁家輝用幾分鐘演出角色的悲涼，結果就憑這幾分鐘就拿下了金像獎最佳男配角。

許鞍華導演、周迅主演的那部電影裡，他飾演年事已高、白髮蒼蒼的計程車司機，坐在那裡給導演講當年的歷史。

講到開心時，會用口哨吹《遊擊隊之歌》。說到動情處，又會顫抖著用雙手摘下眼鏡，抹去眼淚。

影評人說，光這一場表演，就提升了整部電影的格局。

在習慣了賺快錢的香港影壇，梁家輝活成了港片裡的老一輩藝術家。

他將個人喜劇演技和正劇演技在《江湖告急》中完美融合，本人也感嘆：「有了這部戲，總算對得起子孫後代了。」拍杜琪峯的黑幫片拿下了金像獎最佳男演員獎。他高興得一躍而起，完全不在乎被攝影機記錄在案。

但這麼愛演戲的人，卻不許別人叫他老師。他說自己從來沒想過追求什麼藝術，叫我老表演藝術家。老，已經不行，表演，OK。老一輩表演藝術家，我立刻就黑著臉戴墨鏡走。

但把一項技藝磨練磨練到極致，比如表演，怎麼會配不上藝術家之名呢？

「做人不怎麼樣的」情話九段老公梁家輝

梁家輝接受魯豫採訪有句名言：我當年人品也不怎麼樣。

但就是這個人品不怎麼樣的梁家輝，在一個誘惑遍地的娛樂圈，跟妻子江嘉年結婚三十幾年，依然一直牽著手。他知道媒體的閒言碎語，因為有記者就曾當面問過他關於妻子容貌的問題。他的回答是：我覺得她越來越美了。

他在他最窮困潦倒的時候娶了江嘉年的。

那時候他被封殺沒戲拍，還是製作人的江嘉年打通梁家輝的電話，主動給他一份廣播劇的錄製工作。

兩個人就這麼走近了。

後來他花了3000元買戒指去公證，去飯店吃一頓，住了一晚套房，就花光了所有積蓄。

有一次兩人去喝咖啡，結帳時，梁家輝發現那家店很便宜。後來就選做約會的去處，還常常推薦給朋友。結果朋友說根本不便宜。梁家輝才知道，是江嘉年不想他沒面子，所以跟咖啡廳說，以後梁家輝來都五折，其他的她補上。

江嘉年當年是真的女豪傑。

梁家輝拍攝《情人》的時候，有一天凌晨，他們房間門被人撞開，兩名荷槍實彈的壯漢出現在他們面前。一個用槍指著梁家輝的腦袋，命令他起床跟他們走，梁家輝就被帶去了菲律賓拍戲。

被人軟禁的江嘉年鎮定自若，先打電話告訴梁家輝不要擔心。隨後獨自與對方BOSS談判，勸他先讓梁家輝拍完《情人》，到時梁聲名大漲，拍他們的電影不是更好賣？結果對方竟然被說服了，梁家輝才得以完成他的另一部名作《情人》。

若干年後，依然保持身材的梁家輝拖著身材已走樣的老婆逛街的照片讓粉絲們大跌眼鏡，他卻不管外人眼光。

他們兩人曾經相約，每十年都要舉行一次婚禮。後來梁家輝送給江嘉年一枚大鑽戒說，「對我來說，這樣的鑽石只有我太太才當得起。她是我心目中的鑽石女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依然美麗，不斷升值。」

說情話梁家輝絕對是九段選手。

他還說過，江嘉年是他努力的理由，「其實我能夠努力奮鬥到今天的唯一原因，就是當年我對太太發過誓言，今生一定讓她們母女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這世上會說情話的男人很多，但有多少人能在太太容顏褪色許多年之後，依然做情話不斷奉上並且言行如一的君子呢？

梁家輝能。

為什麼只有梁家輝翻拍《深夜食堂》可以不挨罵？

梁家輝不是沒拍過爛片，而是再多爛片在梁家輝身上也很少給他招黑。

關於電影，梁家輝從小就有很深的感受。他的童年就像一部《天堂電影院》。

他媽媽是電影院接線員，小時候媽媽會每天帶著他去上班，因為是偷偷入場，他就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又怕擋住放映機射出的光，只能歪著頭看完整場電影。

從小就浸泡在影院，他對電影有自己特別的理解。

「大大的戲院，好幾百人，上千人，一起笑，一起感動，就像看球賽一樣，不用指揮。進一個好球，全場鼓掌，這才叫電影。」

梁家輝當然是不復少年了。他也早進入了懷舊的人生歲月。

2013在清華大學參加大學生電影節的活動訪談的時候，有學生希望他現場跳一段《雙飛燕》，他真的就跳了，跳著跳著突然停下來說：「這麼久我已經不太記得了，我最好的搭檔已經不在了，為了他，我再跳一次。」

這個最好的搭檔，叫張國榮。

其實他倆應該關係很差才對。

因為《倩女幽魂2》本來是梁家輝主演，演了幾場戲突然被片方硬換成了張國榮，放到現在的飯圈這絕對無法容忍吧，雙方粉絲可以撕到死了。

可兩個人竟然成為了好友。這個眼神自己品一品。

年紀大了，他就越來越隨意，上節目魯豫問：您當年擺地攤的時候，是不是很難過啊？

梁家輝：沒有啊，挺好的，人生本來就是起起伏伏的。

魯豫：你有沒有想過做辦公室文員之類的比較輕鬆的工作呢？

梁家輝：那都沒有我擺地攤掙得多。

魯豫：……不採了。

但有些事一點都馬虎不得。他上《國家寶藏》演司馬光，操著一口沙啞的港普，導演說過了，他卻嚴肅要求重演：「再來吧，有兩個字讀音錯了」。

有人說，給他一部水滸傳，他一個人就能演繹出108將。

但他自己的夢想是在有生之年到達「三極」——南極、北極和珠峰。在2006年去過南極之後，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如果是作為科研考察是可以去的，而我這種普通人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好奇心而去到南極絕對是一種破壞，人類對地球的破壞力已經到今天的地步，欲望不加以收斂是行不通的。」

他說，「人生最不該有風景佔盡的念頭。」

現在可以回答那個問題了，為什麼梁家輝拍《深夜食堂》不會挨罵？

因為當夜幕降臨，霓虹閃爍。在城市某條不起眼的弄堂裡，一家只在深夜營業的小餐館悄然開張，老闆根據食客要求和現有食材，用剛摘的蠶豆，脆嫩成捆的蘆筍，葉子上帶著晶瑩水汽的香芹，用最傳統的中國手法揉面，焯水，打雞蛋，做出最傳統的中國食物蛋餅、糖藕、混沌，療愈都市夜歸人的心。

你會覺得，這個一臉故事的男人，就應該站在那裡。

因為這個男人的存在，這個故事，仿佛就是成立的。

梁家輝自己說，希望能把深夜食堂帶到中國來。他說，這次講的都是中國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我們其實不確定他能否做到，但聽到那刀與砧板、筷與碗碰撞出切磋聲，看到那冷冽面孔中透露出來的溫柔，你會覺得就算最後他失敗了，有些失敗也是值得期待的。

為什麼碰到梁家輝我們罵不出口？大概因為他是最奇異的港片影帝形象：千人千面，演技仿佛無所不能。更重要的是，他不做作的演繹出那麼多別具一格的人生。

他也不用費盡心思去虛構複雜人物故事，只要站在那裡，便是深夜食堂大叔本人。

於是結論其實很簡單：作品真的是拉好感最大利器，這樣的梁家輝好像香港電影那樣，不是沒有爛片經歷，而是即使爛片，都爛得很有生命力。

港片已死被喊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情況下，港片早就成了瀕危物種，新一代明星也買少見少，似乎再無時勢，造出當年給周潤發跑龍套的劉德華、梁家輝這樣的港片英雄。於是梁家輝這樣的老牌影帝，也和劉德華他們一起，成為港片最後的牌面。

當這位港片最後的牌面寧願失敗，也要去拍中國影人好像永遠拍不好的《深夜食堂》，就算失敗，我也要撐到底，因為他絕對有資格配得上一場用心的失敗。

我話講完，誰贊成，誰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