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基耶斯洛夫斯基最有默契的配樂大師、摯友普萊斯納講述基氏生前的點滴,更道盡了電影與音樂的關係。普萊斯納總共與基氏基合作了17部電影,包括《十誡》、《兩生花》、《藍白紅三部曲》等,基氏去世後,普萊斯納以一部《亡友安魂曲》寄託哀思。
文 | 程曉筠 編輯 | Agnes
克里斯多福·基耶斯洛夫斯基( Krzysztof Kieslowski )與茲比涅夫·普萊斯納( Zbigniew Preisner )無疑是電影史上合作最默契的導演與作曲家搭檔之一。這兩個年齡相差 14 歲的波蘭人一同見證了波蘭從封閉到開放的歷史,也一同經歷了從默默無聞到舉世聞名的人生。普萊斯納眼中的基耶斯洛夫斯基跟影迷心中的大師形象相去甚遠——他絕不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也沒有一點藝術家的架子,其實普萊斯納又何嘗不是這樣。
普萊斯納與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巴黎
普萊斯納說是偶然性決定了他的一生,如同基耶洛夫斯基恆久不變的電影主題。在大學主修歷史和哲學的他,作曲全靠自學,隨後混跡于波蘭克拉科夫的藝術俱樂部。在上世紀 70 年代末期的波蘭,雖然戒嚴令尚未實施,但已是風聲鶴唳,音樂成為最自由的藝術創作形式。普萊斯納先是為一些紀錄片配樂,隨後波蘭導演安東尼·克勞茲( Antoni Krauze )邀請他為電影《天氣預報》( Prognoza pogody )配樂,自此,電影與音樂的交集成為他的創作世界。當時,克勞茲恰巧和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同一個製片廠,於是後者託人帶話給普萊斯納,表示想跟他合作。
普萊斯納
兩人的第一次碰面在華沙的一家小酒館,基耶斯洛夫斯基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你來自藝術俱樂部,你們這些人不習慣準時交東西。但是我想告訴你,這是我在戒嚴令後的第一部作品,名字叫做《無休無止》(Bez konca),我真的希望你能為它努力工作。」
為了敦促普萊斯納,基耶洛夫斯基就這樣反覆嘮叨了半個小時,當時還不滿 30 歲的普萊斯納不勝其煩,最後說:「別操心了,基耶斯洛夫斯先生,我還搞砸過更大的製作呢。」好在基耶斯洛夫斯並沒有被激怒,兩人就這樣開始了長達 9 年的合作,一同完成了包括《十誡》(Dekalog)、《兩生花》(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藍》(Bleu)、《白》(Blanc)、《紅》(Rouge)在內的 17 部作品。
《無休無止》是兩人合作的第一部作品
在普萊斯納看來,基耶斯洛夫斯基不懂音樂,向他提出修改意見的時候甚至哼不出曲調,是個能把《Jingle Bell》唱成《Silent Night》的音盲。但他很清楚音樂在電影中的作用,也知道其中蘊藏的力量。普萊斯納認為他的拍檔有兩點過人之處:一是知道如何選擇拍片的題材,二是知道如何選擇工作夥伴。
基耶斯洛夫斯基生前與死後,普萊斯納都曾與別的導演合作過,比如路易·馬勒(Louis Malle)的《愛情重傷》(Damage)、路易斯·曼杜齊(Luis Mandoki)的《當男人愛上女人》(When a Man Loves a Woman)、阿格涅絲卡·霍蘭(Agnieszka Holland)的《秘密花園》( The Secret Garden )、託馬斯·溫特伯格(Thomas Vinterberg)的《愛情疑雲》(It’s All About Love),但與其中任何一位的默契度都無法與基耶斯洛夫斯基相提並論。
普萊斯納將兩人的合作關係與費裡尼(Federico Fellini)和尼諾·羅塔(Nino Rota)相類比,不過,對於他而言,基耶斯洛夫斯基不僅僅是合作者,還是一位能一起說笑的老友。那位假託的生於 18 世紀的荷蘭作曲家範·德·布登梅爾(Van Den Budenmayer),就是兩人聯手跟世界開的玩笑。也正因此,基耶斯洛夫斯基突發心臟病的離世對於他而言才格外悲痛,以至於不得不以一部《亡友安魂曲》(Requiem for My Friend)來寄託哀思。
「我和基氏之間的溝通幾乎不需要話語」
B =《外灘》
P = 茲比涅夫·普萊斯納(Zbigniew Preisner)
B:你和基斯洛夫斯基合作的首部作品是《無休無止》,在動手配樂前,你先讀了劇本。另外,我知道你在寫《兩生花》前也讀過劇本。先讀劇本後動筆是你的工作方式嗎?
P:事實上,如果你和導演彼此知根知底的話,比如我和克里斯多福,可以只通過聊天就明白他想要什麼。作曲本來就是一個藝術創造的過程,沒有定數,有時候我只要一兩天就能完成一部電影的配樂,有時候會需要通過劇本獲得些想法和靈感,但這種情況並不多見。然而,也有一些導演直到最後一刻才想到要找配樂,然後就會下指令「快,給他打電話,叫他來給我們做配樂」,這時候或許我就該先讀讀劇本了。不管怎麼說,看下劇本總沒壞處。
B:為了寫配樂,你會去拍攝現場觀摩導演如何拍片嗎?
P:我認為跟導演交流比去現場觀摩重要得多,因為拍攝時總是會重複相同的段落,作為觀眾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不像你在電影院裡那樣流暢地看完整個故事。對我來說,每次為電影配樂前和導演的交流才是最重要的。有些導演完全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像克里斯多福,我只要專心寫我的音樂就行了。有些導演則不是很明白自己想要什麼,那我就要跟他反覆溝通。
B:後來你跟基耶斯洛夫斯基去了法國,對你而言,那是一個新世界嗎?
P:我跟基耶斯洛夫斯基合作了 17 部電影,其中不少都是在法國完成的。在歐洲,我賣掉很多唱片,《兩生花》達到了雙白金的銷量。也許這個數字在中國不稀奇,但在歐洲已經很不錯了。我成了歐洲電影配樂界的新星,經常被人談論。於是,不僅是基耶斯洛夫斯基,我還有機會和路易·馬勒合作,又去了荷蘭和好萊塢工作。
普萊斯納與基耶斯洛夫斯基,《兩生花》的電影原聲在歐洲創造了雙白金的銷量
B:但你不喜歡好萊塢吧?
P:不喜歡,那裡的方式不適合我。
B:你在《兩生花》中的一段配樂,基耶斯洛夫斯基曾說如果你們兩人誰先過世,就用在那個人的葬禮上,後來在他的葬禮上真的使用了這段音樂嗎?
P:是這段音樂「64324,6545」(普萊斯納以e小調哼道),不是《兩生花》,這段音樂最早是為《無休無止》寫的。他聽了之後很喜歡,就說假如我們兩個人誰先死,就在葬禮上用吧。不幸的是,最後這首曲子用在了他的葬禮上。
B:你跟基耶斯洛夫斯基不僅是工作夥伴,也是很好的朋友。他在導演的身份之外,是個什麼樣的人?
P:他是個很簡單的人,很輕鬆,很有趣,喜歡跟人開玩笑,從來不會擺出藝術家的架子。
與基耶斯洛夫斯基多次合作的女演員愛蓮娜·雅各布,基耶斯洛夫斯基一直傾心於她在《再見孩子們》(路易·馬勒導演)中扮演的鋼琴女教師,所以《兩生花》最後才找到她來擔任女主角
B:基耶斯洛夫斯基會一直牽掛著該怎樣去拍電影嗎?
P:不會,他從不在工作以外的時間談論電影。我們會在一起聊生活、聊看過的書、聊女人、聊滑雪、聊美食,聊一切可聊的,就是不聊我們的工作。但是我們一起工作時,我又會很清楚他想要什麼效果。你知道,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不需要話語,只需要感覺就行了。
B:你跟基耶斯洛夫斯基杜撰了一位名叫範·德·布登梅爾的荷蘭作曲家,如果不是因為在法國有人自稱是布登梅爾的後人,控告你盜用了他的音樂,你會一直保守秘密嗎?
P:我想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吧,畢竟這個名字只是源自一個笑話。在《十誡》之九中,基耶斯洛夫斯基想用馬勒的音樂,但版權費對我們而言實在太高了,我就對他說:「我來寫點古典風格的音樂吧,如果你覺得可以用的話,我們就說它是歐洲某個音樂家寫的;如果不能用的話,再去買也行。」
奠定了基氏在影史上不可撼動地位的《十誡》,其中的《殺人短片》《愛情短片》都成為了經典中的經典
音樂完成後,他很滿意,於是我們決定為它找一位作曲家。我和基耶洛夫斯都很喜歡荷蘭,那是一個很感性的國家,跟當時的波蘭完全不同,而且我以前去荷蘭工作過,掙了好幾千塊錢,所以決定把這個曲子的創作者設定為荷蘭作曲家,給他取了一個荷蘭名字。《十誡》之後,很多人向基耶斯洛夫斯基打聽到底這位作曲家是何許人,甚至新版《拉魯斯百科全書》出版前,還有人專程問他要布登梅爾的資料,因為即便是音樂方面的專家也不知道他是誰。
拍《兩生花》的時候,我們打算給布登梅爾補充點信息:他生於 200 年前,生日跟我的一模一樣。出生日期有了,基耶斯洛夫斯基又問我:「你想他什麼時候死?」我說:「2001 年吧。」我可希望他能長壽點。後來我回到波蘭,突然有一天從法國傳來消息說:「你不能再使用布登梅爾的音樂了,因為他的後人把你告了。」所以我才把布登梅爾的身份公之於眾。
神秘、敏感、脆弱的《兩生花》
但對我來說,有人因此告我也是好事,這至少說明了布登梅爾的作品是受歡迎的。我原本就想過,如果將來有人喜歡這些音樂,我就站出來說是我寫的;如果沒人欣賞或是遭遇惡評,我就說是用布登梅爾的……
B:基耶斯洛夫斯基去世後,你一度沉浸在悲傷中,後來還創作了《亡友安魂曲》來紀念他……
P:現在我仍覺得他在看著我。我還做過一個夢,而且當時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做夢:基耶洛夫斯基來找我,跟我說:「人們都說我死了,但我還活著啊。我拍了新電影,你來幫我作曲吧。」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好夢,讓我又想起了我們一起工作的時光。能為這樣好的電影創作音樂,能有這麼默契的合作夥伴,這讓我一直心懷感激。
B:基耶斯洛夫斯基跟你後來合作的其他導演有何不同?比如路易·馬勒、託馬斯·溫特伯格……
P:其實他們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這些人在風格上跟我都算合拍,但是他們跟基耶斯洛夫斯相比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畢竟基耶斯洛夫斯基是我最初合作的夥伴,我們兩人認識很久了,說同樣的語言,有著相似的背景,成長於相同的文化中,而且我們還會一起去滑雪。路易·馬勒是很偉大的法國導演,託馬斯·溫特伯格則是相對年輕的導演。但是毫無疑問,我跟基耶斯洛夫斯基是最有默契的。
基耶斯洛夫斯基私底下不討論工作,喜歡輕鬆地聊生活或美食,但在工作時,卻是幾近偏執的認真,這個《藍》中ng了多次的著名鏡頭,就是因為基耶斯洛夫斯基一定要試到那塊正好5秒鐘完全浸透的方糖,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劇組跑遍了巴黎的超市,就是為了找到這塊方糖
B:為什麼有些音樂旋律會反覆用在不同的電影中?比如《十誡》中的配樂也曾出現在《三色》裡。
P:其實這都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主意,他覺得有時在兩部不同的電影中想要傳達的東西是相同的,那麼就會重複使用同一段配樂。
B:我知道你很反感音樂從頭到尾貫穿整部電影。在《兩生花》裡,你曾把原先寫好的一段音樂統統去掉:維羅妮卡半夜醒來去擺弄木偶,在一片寂靜中只能聽到木偶關節的咯噠聲。那你是如何去把握哪裡該有配樂哪裡該留白的呢?
P:其實,寂靜就是最好的音樂,音樂只有與寂靜相伴才會有力量。如果在一部電影中,音樂從頭到尾響個不停,反倒會讓觀眾沒有時間去體會配樂的妙處,這樣配樂就成了噪音。
B:《三色》的主題音樂各有不同,《白》是探戈,《藍》是交響樂,《紅》是波萊羅。這是出於什麼考慮?
P:還是跟電影本身有關。《藍》的故事主人公是作曲家,所以選擇用交響樂是理所當然的。片中的一段唱詞來自《聖經·新約》,大意是說就算你擁有一切,假使沒有愛的話,便是一無所有。基耶斯洛夫斯基拍《藍》那年,恰好是歐盟剛剛成立,歐洲國家更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我感受到了一種新的訊息:也許你很富有或很快樂,但假如你的鄰居既不富有也不快樂,而且在受苦,那你也不可能安然地享受生活。交響樂最適合表達這種宏大的主題。
採用宏大交響樂編曲的《藍》
《紅》就像是 Cantare(義大利語,意為歌唱),很適合波萊羅,相同的主題以不同的調式反覆出現,跟劇情也吻合。《白》裡選用探戈,因為這最能反映波蘭人的個性,波蘭人不像巴黎人,也不像上海人,但很像希臘人,就愛尋歡作樂,跳跳舞,喝喝威士忌或者伏特加。
採用波蘭式探戈的《白》
B:哪位音樂家對你影響最大?
P:我不會想要去向以前的作曲家學習什麼。相比古典樂我聽得更多的是流行樂和搖滾樂,很喜歡平克·弗洛伊德。我也很欣賞波蘭作曲家亨裡克·古雷茨基(Henryk Grecki),他前兩年剛剛過世。
B:音樂和電影到底是什麼關係?
P:音樂對於電影非常重要,你能想像費裡尼的電影和科波拉的《教父》裡沒有尼諾·羅塔的配樂嗎?
B:你跟基耶洛夫斯基相識的時候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年輕音樂人,為什麼他選擇了你?
P:那只有去問他了,這個問題的答案跟費裡尼為什麼會遇上羅塔一樣:有一天,在一個有軌電車站,費裡尼看到一個人在等電車,就走上去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尼諾·羅塔。」「你是幹什麼工作的?」「為電影寫配樂的。」「我正好要找人幫我寫配樂。」——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人生充滿了偶然性,就像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經常告訴我們的那樣。
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華沙的墓碑
B:你跟基耶斯洛夫斯基有沒有意見相悖的時候?
P:我跟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關係就像是費裡尼和羅塔,或者說就像希區柯克和伯納德·赫爾曼(Bernard Herrmann)、萊昂內(Sergio Leone)和莫裡康內(Ennio Morricone)、格林納威(Peter Greenaway)和麥可·尼曼(Michael Nyman)。基耶斯洛夫斯基很相信音樂在電影中所起的作用,清楚音樂能傳達畫面以外的情感,我們的合作關係一直很順利。即便有時候在一段影片裡完全沒有音樂,那也是我們共同的選擇。一切問題的出發點都是 「為什麼」 (why)和 「為了什麼」 (for w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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