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會先寫成這篇文章。一點也沒有。我原本想的是先把王爾德的故事都寫完再開這篇蝴蝶君,因為太過壓抑,但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來讓更多人知道了解時佩璞先生,於是有了這篇文章。
時佩璞先生在我心中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也許很多人這一生都不知道這個人,但我有幸了解,便永世難忘。時佩璞是那種特別,特別難以言說的存在,他真的很美,也很清醒。他很愛國,為了祖國犧牲自己,他愛的國家也沒有讓他失望,我們越來越強盛了,這都是基於那些前輩的貢獻,是他們承擔了黑暗,我們現在才能在光明下生活。
那個年代的大人物,眼裡都有光。
時佩璞(1938年12月-2009年6月30日),出生於山東,畢業於雲南大學,中國內地男編劇、演員。1964年,時佩璞與當時駐北京的法國外交官布爾西科相遇,對方誤以為他是女兒身,兩人開始長達20年交往關係。兩者交往期間,時佩璞作為一名間諜,往中國運送了不少重要情報。
1983年6月30日,兩人被法國安全局拘捕,並被判間諜罪,入獄六年。同時,時佩璞男兒身的秘密被揭露,與布爾西科關係斷裂。這段充滿奇情的異國戀,受到美籍華裔劇作家黃哲倫關注,他將這段真人真事,與作曲家普契尼的著名歌劇《蝴蝶夫人》結合,寫成了著名的百老匯舞臺劇《蝴蝶夫人》(M.Butterfly),上演後立即引起轟動。《蝴蝶夫人》的戲劇張力,更吸引了加拿大導演戴維·克羅南伯格,在1994年時將之搬上了大銀幕,並找來奧斯卡華人影帝尊龍擔任主角,拍成電影版的《蝴蝶君》。
1993年國際上同性戀題材的電影扎堆兒出現,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拍得有霸氣,那光芒硬是把《蝴蝶君》給掩下去了。有的人就說,克羅南伯格特別請到尊龍來演蝴蝶君,尊龍也真出彩,但是怎麼又想得到人家張國榮出演程蝶衣,「此蝶更比那蝶狂」,張國榮把尊龍給比下去了。
我承認,比起蝴蝶君,我更喜歡看霸王別姬。即使二者很相似(京劇、同性)。或許是因為無法面對那些在歷史中為國犧牲的英雄們。通常情況下我們都不願意觀看一些由真實事件改編而成的影片,因為背後的黑暗心酸我們根本無法接受。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我喜歡蝴蝶的兩個主要演員,我認為他們在這部電影中有精彩的表演(儘管我一直在想,如果張國榮在這部電影中扮演尊龍的角色,這是否會是另一部傑作。)
對於那些喜歡這個故事本身的人來說,你肯定會同意這部電影是如何完美地描述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講述了「只有在現實生活中愛情才會變得如此虛幻」。
這個故事既引人入勝,又具有爆炸性和狡猾的幽默,「一部無與倫比的精彩作品,揭示了男女之間的衝突、東西方之間的差異、種族成見——以及我們在最珍貴的幻想周圍投下的陰影。」
霍華德·肖的樂譜將普契尼歌劇的詠嘆調和合唱與中國歌劇的音樂以及他自己美妙的原創樂譜結合在一起。戴維·克羅南伯格導演了這部作品需要的超現實主義懷疑,但正是傑瑞米·艾恩斯和尊龍的精彩表演照亮了這部電影。這是一部傑作。
我希望我能講好時佩璞先生和布爾西科的故事,是時佩璞,是布爾西科,而非宋麗玲,雷尼。(會把人物和影片融合在一起,改一些細節問題,大概就是我本人為時佩璞先生和布爾西科的故事寫了一些小說形式的感想。)
導演:
戴維·克羅南伯格『David Cronenberg』
主演:
傑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
飾『雷尼·加裡馬爾德(Rene Gallimard)』
尊龍『John Lone』飾『宋麗玲』
布爾西科初次見到時佩璞,這位來自法國,前途無量的外交官,正和朋友說說笑笑,談論著今晚的戲劇表演。布爾西科年輕有為,前途光明,同僚們都很敬重和羨慕他,時不時奉承討好地帶他去見識一些中國獨有的文化藝術,布爾西科其實對其中的一些並不怎麼感冒,國家文化的不同導致了互相欣賞的艱難。但是,當人提起,今晚有人要出演《蝴蝶夫人》的時候,他產生了興趣。
《蝴蝶夫人》是一出偉大的悲劇歌劇,故事主要講的是一戰時期,美國軍官平克爾頓在日本娶了一位藝伎女子,藝名是蝴蝶的喬喬桑。他在戰爭結束之後回到祖國,把喬喬桑忘在了腦後。喬喬桑獨自撫養著他們的兒子,拒絕了一位位追求者的求愛,等待著丈夫的歸來。可三年之後,等來的卻是平克爾頓和他新娶的美國妻子,他們想要帶走孩子,喬喬桑悲痛欲絕,用自殺了結了一切。
這齣歌劇,在西方十分之受歡迎,他們滿足了西方男子對忠貞的、至死不渝的東方女子的幻想。布爾西科也不能例外,他幻想著有這樣一位完美的女性,對他逆來順受,對他至死不渝。
『舞臺的屏風被拉開了,時佩璞走了出去,燈光開得很亮,耀得他整張臉都一片慘白。
坐在下方觀演的布爾西科下意識前傾了身體。
其他的花旦,在表演歌劇的時候,都濃妝豔抹,紅唇白面。唯有時佩璞不,他素麵朝天,穿著一身再簡單不過的白色長袍,赤腳走上舞臺。饒是這樣,他也如清水芙蓉,無與倫比。
那是一種怎樣特別的印象——當那位美人,赤腳走上舞臺,用那雙歷經了一切滄桑的眼睛,漠然凝望著臺下的時候,你會覺得時間都靜止了,為什麼呢,愛情的火,從那一刻熊熊燃起。
他望著你,似乎有千言萬語,暗淚含心。時佩璞站在那裡,他開始歌唱。他唱的,是《蝴蝶夫人》的經典橋段,是最後喬喬桑,得知了丈夫的背叛,自己只不過是個被遺忘的玩物,心生死志的那一段。
他從最低的音開始,一直唱到最高的那一個,他唱:「寧可懷著榮譽而死,決不受屈辱而生。」
那個嬌小的,賢良淑德的日本女人,那一刻爆發出了強烈的自尊和極大的勇氣,就如日本那個複雜的民族一樣。他們可以為了很多事情,苦苦哀求,低三下四,可也會為了在他人眼中莫名其妙的武士精神,自己切腹自盡,痛苦無比地死去。
喬喬桑凝望著那個已然陌生的丈夫,她懷著一腔愛意,一股對美好的生活的嚮往和天真,等了那樣久。她期盼著,有人能摸一摸她的頭,吻一吻她的臉,像當年那樣,喊她一聲小蝴蝶。
平克爾頓,你還記不記得你的小蝴蝶?
還記不記得你對她許下的承諾。你的蝴蝶就要死了,因為她全心全意地愛著你,你卻將她拋之於腦海之外。你礙於愧疚和道德的譴責,連見她一面都不願意,你不知道,她為了等這一面,等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的心已經死了,在你說要把孩子帶走的時候。
「啊,孩子。」喬喬桑說,她忍著眼淚,對著即將於她分別的孩子長泣不已,她的心裡已經做出了決定,可身為母親的那一部分,卻讓她痛不欲生,她知道,她必須做出抉擇,她的故事,從一開始就註定好了。她的丈夫拋棄了她,於是她,秉著最後的一點尊嚴,要為自己下個決斷。日本女人是奇特的存在,明明她們平日溫順的不可思議,可一旦涉及到某些尊嚴,她們就會毫不猶豫地一刀兩斷。
她將孩子的眼睛蒙上,拔出匕首,對準了自己的喉嚨,毫不猶豫地捅了下去。
她倒在了血泊之中,平克爾頓聽見了,他後悔了,他喚著一聲聲蝴蝶,朝這裡奔來,可是已經晚了。喬喬桑懷著對丈夫絕望的愛意,悲傷地死去,蝴蝶永遠停止了它的翅膀,再也不會飛起了。』
時佩璞站在臺上,含著淚水,望著下方,他的心,還沉浸在悲傷的蝴蝶夢裡,這時,他對上了一雙眼睛,那是一個外國人的,那雙碧綠色眼睛裡深切的哀傷和同情,讓他知道,他聽懂了。
那個瞬間,他們隔著人群,對視著,一隻蝴蝶,構成了他們之間的聯繫,那個時候,世界都安靜了。
逐漸地,有掌聲響了起來,人們發出了激動的讚嘆,誇讚著表演的完美,這聲音也讓時佩璞清醒了過來,他深深望了一眼臺下的布爾西科,默然地轉身,下臺。
他的背影,融化在一片黑暗中,身後是耀眼的燈光,掌聲,面前卻是深不見底的暗色。他沒有絲毫猶豫和依戀,就如他的每一位前輩一樣,朝著黑暗與荊棘,平靜地走了進去。
在演出結束之後,布爾西科站在門口,等著那個人。很快,時佩璞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長款旗袍,看上去古老莊重,低調沉默。
布爾西科看著他,不由屏住了呼吸,他想,這是個怎樣的人呢,她是個女人吧,只有女人,才能唱出那樣哀愁絕望的歌劇。她怎麼能那麼美,就像是真正的蝴蝶夫人。
他走向前,向對方搭訕:「你好。」時佩璞認出了他,他是那個在臺下和他對視的人,他微微頷首,說:「你好。」
他饒是表現的十分冷淡,也像是傲雪紅梅,高嶺之花,讓人只覺得敬重,不可褻瀆。布爾西科懷著滿心的敬意和熱愛,說:「我非常喜愛你的演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麼好的……蝴蝶夫人。」時佩璞因為他話中透出來的崇尚之意微微怔了一下,繼而說:「你很喜歡這齣戲?」
「是的,我非常,非常迷戀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我覺得喬喬桑非常的美,非常的痴情,我一直很痴迷東方的女性,我覺得她們就像是美好的夢境,我自從來到這個國家,就一直在尋找,像她這樣的女人,可是,我一直沒有找到。」
他深吸了一口氣,面色驟然紅潤起來,雙眼無比明亮,他說:「直到我今天見到你——恕我冒昧,我已經愛上你了,從我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你是我要找的那一位,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人,你……你和喬喬桑簡直一模一樣……」
他的因為過於激動,語氣都有些顛三倒四,時佩璞一時無言,按理來講,在這個年代裡,被一名來自西方的外國男子追求,該是很榮幸的事。可時佩璞不同,他接受過愛國教育,對國外的侵略者沒有好感,更別提對方口裡透露出來的,對東方女性的那種輕蔑,這使得他十分不悅。
他冷笑著說:「你可真是令我吃驚,你這樣說話的時候,就沒有覺察到,你是何等的高高在上嗎?」
布爾西科一時愣住了,就好像被迎面潑了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他張了幾下嘴,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不敢說話。
這樣看起來,他又有些可憐了。
時佩璞沉默了一會兒,凝視著他,那雙幽深的,像要把一切東西都吸進去的黑色眼瞳,就那樣靜靜地注視著這個F國男人。剛剛在臺上臺下,他們對視了一眼,一眼看進內心深處,那一瞬間的感動,可以彌補這一刻的過失。
想到這裡,他又默然注視了這個白人男子一眼,淡淡地道:「如果你……還想要傾聽一些別的東西,你可以來首都的劇團找我,我在那裡工作。」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而去,修長的身影融入夜色裡,手中張開一把摺扇,背影孤傲冷淡,與周圍喧鬧的氣氛格格不入,布爾西科盯著他的背影怔怔,一時間看入了迷。
「思往事渺茫茫不堪煙夢,多少回無邊恨苦澀酸辛………」
布爾西科為了時佩璞,刻意來到首都劇團,正好趕上他上臺,唱那一首《梁祝》。
「樓臺一別恨如海,淚染雙翅身化彩蝶,翩翩花叢來,歷盡磨難真情在,天長地久不分開。」
梁祝一出,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布爾西科如痴如醉,越發篤信時佩璞就是他要找的東方女子,他對他展開了熱烈的追求,這一點,讓整個劇團都十分驚訝。
組織聯繫了時佩璞,告訴他,布爾西科的身份關鍵,相當重要,他能從他那裡獲得重要的情報,這也是他學的東西派上用場的時候了,不惜一切代價穩住他,時佩璞……沒有異議。
就這樣,一個真心一個假意,一個陰差陽錯機緣巧合,時佩璞答應了布爾西科的追求,從此,他的人生就墜入了無邊無盡的深淵之中。
是國家重要,還是個人私情重要?
是該向伴侶坦誠,還是該堅守作為間諜的原則?
他是男人,卻要裝作女人,布爾西科愛的,是身為女子的那個他,是幻想中蝴蝶夫人的具象化,而不是,他。
我,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心愛的人希望我是女人,我就會成為她,我熱愛的國家需要我是男人,我就能變回他,我是沒有選擇的,我也不需要選擇。
那一天,在演出結束之後,布爾西科抑鬱地走進了後臺,時佩璞正在卸妝。
他發現了對方的不對,他問:「你怎麼了?」
「他們說你……」布爾西科猶豫了一會兒,注視著他的眼睛,輕輕問:「你是個男人嗎?」
時佩璞的身影僵住了,他沒有說話,支是平靜地注視著對方,這給了布爾西科莫大的勇氣,他說:「我不相信。」
「你是我夢想中的那種女人,是完美的蝴蝶夫人,你怎麼會是男人呢?不,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他的聲音帶著哀求,這個外國男人的東方幻想,顯然正在破滅的邊緣。時佩璞看了他一會兒,靜靜移開了眼睛。
「我是女人。」
「你聽過我唱的《梁祝》嗎?我就如祝英臺一般,她是女扮男裝,我是男扮女裝,我出生在一個封建的家庭,上面有兩個姐姐,我的媽媽需要一個兒子來支撐她的地位,她把我當男人養,其實,我是女人。」
他轉過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說:「你應當喚我時小姐。」
布爾西科被這巨大的驚喜給砸中了,他連連道歉,說自己不該這樣唐突,他沉浸在驚喜中,卻忽略了時佩璞悲傷的眼睛。
從這個時候起,他就愛上了這個西方男人,可是對方愛的是她,不是他,他偽造出了時小姐的身份,隱藏了最真實的自己。他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了國家,還是為了不失去他。從這個時候起,他就註定生活在荒謬的謊言之中,因為他,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
時佩璞的額頭上泌出了細小的汗珠,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睛,頭髮散落在臉旁,他走進換衣間,在白色簾幕的遮掩下,他的身體根本就不能為外界所知。
他盯著自己的身體看了一會,忽然發出低低的笑聲,他轉身掀起簾幕的一角,朝外露出了小半張臉,對布爾西科說:「為我點菸。」在昏黃的光線之中,他冷漠的臉,美麗的五官,獨特的氣質,混合在了一切,形成了一種勢不可擋的壓迫感,
「做個紳士。」他輕聲說:「為我點菸。」布特恩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雙手捧著打火機,為他點燃一支香菸,時佩璞拿著煙,深深吸了一口,呼出了白氣,煙霧繚繞間,他的眼睛越來越紅,眼神越來越深,誰知道是為什麼呢。
時佩璞呼出了一口煙霧,他昂著頭,凝視著劇團的上空,隔壁的房間裡,還有人唱著他剛剛演唱的《梁祝》,本是女兒身,何為男兒郎,本是男兒郎,何為女嬌娥。
也許我,應該是個女人。 也許我,本來就是時小姐。
他扯起嘴角,微微一笑,鬆開了那道白色的簾幕,在簾幕之後,布爾西科看不到的地方,他褪下衣袍,身軀健美,肌肉線條流暢,是個實打實的男子。
「也許.是的。時佩璞輕輕地說,他的手指漫無目的地划過了鏡子,鏡子中倒映出的,就是那樣一張美麗冷漠的臉,說是女子,也毫不驚訝。
「布爾西科。」時佩璞說,聲音激得布爾西科一個激靈,他不由自主地望過去,對上了青年隱藏在陰影之中,一半蒼白一半黑暗的臉。那種難言的壓迫感,從他的身軀裡冒出來,他的嘴角還帶著一絲笑意,是嘲弄,是悲傷,他的聲音,仿佛一聲嘆息,落在空氣裡,就無影無蹤。
「我懷孕了。」
「我有了你的孩子。」
「我從第一次見到你,你就捕獲了我,你是我的未來,我的命運,我心靈棲息的歸處。」
「我是你忠誠的愛人,我願意為了你,付出我的全部,我的心和身體,都全部交給您主宰。」
這位間諜,在發覺了戀人的懷疑之後,毫不猶豫地用上了這個理由,來加深兩人的聯繫,他從孤兒院找來了一個混血兒,謊稱是他們的孩子。只有這樣,他才能留住他,為了國家和.他自己。
青年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凝視著自己蒼白纖長的指尖,淡粉的指甲表面有著不健康的凹凸。他似乎在想一些事,在想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
你從來不曾了解我。你口口聲聲說著愛我,卻連我的真實性別都不知道。我是個謊言,可唯獨對你的愛是真實的。
布爾西科。
我的愛人。
「啊?真的嗎?我實在是太高興了……」
「我也深愛著你,我會守護你,你就是我一直夢想著的那種人,我願意為了你,與全世界為敵。」
他是那樣高興,手舞足蹈,歡呼雀躍。對方又是那樣冷靜,含著一絲悲傷的笑意,平靜地用幽深的眼神注視著他。布爾西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的這位東方愛人,他所碰觸到的,只有他最脆弱的一部分,和編織出來的蝴蝶夫人幻像,他不知道,除此之外,時佩璞是堅強的,是堅定的,是有著,比愛情重要的多得多的東西的。
他是花間彌留之蝶,帶來一道幽香,一縷色彩。他闖進了他的世界,使得他對愛情的幻想得以完善,可是在那夢境深處,始終有著一雙幽深的眼瞳,注視著他,注視著命運。
時佩璞臉上的表情埋沒在黑暗裡,唯有一雙眼睛明亮的可怕,似乎在燃燒一樣,有淚水在那裡面閃動,他垂下了頭,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那是對命運的嘲諷,和認命。
在幽暗的燈光下,兩個人一同躺在床上,布爾西科撫摸著對方的小腹,情不自禁地感嘆道:「我真是難以置信,你有了我的孩子……」青年注視著黑暗的,壓抑的天花板,光在他的臉上稍縱即逝,窗外下起了雨,電閃雷鳴,一道閃電劃破天穹,照亮了房間裡掛著的國旗,照亮了他平坦的小腹。顧陽笑了起來,他按住自己的腹部,自言自語地道:「是啊,真是難以置信……」
一年之後,時佩璞為布爾西科帶來了一個男孩子,取名為時度度,說那是他們的孩子,布爾西科欣喜若狂,力邀他們母子去法國與他同住。
他們一同度過了非常快樂的時光,他們有著共同的小家,在那裡面,有孩子的玩具,小汽車和城堡,有妻子的衣裙,化妝品,有丈夫的西裝領帶和香菸。牆上掛著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看上去美好極了。
時佩璞在巴黎也繼續到處演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再也不願意出演那場動人的,《蝴蝶夫人》。
這樣美好的日子,像是偷來的美夢,終究有清醒的一天,那一天,是很正常的一天,只是布爾西科發現,他聯繫不上妻子了。
幾個情報局的人走向了他,在十八年之後,法國終於發現了他們屢屢失利的真相。
「你的名字,布爾西科,我們曾經的外交大使之一。」
「是。」
「你曾經在過去的十八年裡,為他國輸送了起碼八十份以上保密文件,其中有五份是最高機密,這直接影響到了當時的戰局。」
「是。」
「你的行為已經構成叛國罪,不過這一切的主因都是因為你的妻子時佩璞,他是一位訓練有素的東方間諜。」
「……這和他無關,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問題。」
燈光亮堂的審訊室裡,負責人坐在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睛看,在發覺他以為自己說的是真話時,情不自禁地微微露出了憐憫的神情,他刻意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問布爾西科:
「那你知道,他是男人麼?」
「什麼!?」布爾西科下意識抬起了頭,慘白的燈光把他臉上的神情照得一清二楚,迷惘,彷徨,懷疑,不知所措。最終停留在憤怒上。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有一個孩子,她是女扮男裝,她一直是女人,我知道。」
負責人倒吸了一口氣,像在聽一個笑話,他說:「你在說什麼?你是認真的?」他拍了拍手,一旁的公檢員默不作聲地送上了一份DNA檢測報告,那個叫時度度的孩子和布爾西科,和時佩璞的血緣關係為,百分之零。
那鮮紅的檢驗報告刺痛了布爾西科的眼睛,他喃喃道:「這不可能……」腦海中,父子相親的場景一幅幅地滑過,這怎麼可能是真的呢?時度度怎麼不會是他親生的孩子?他明明是那樣愛他,還給他起了一個法國名字……
負責審問他的人望著他,嘆了一口氣,同樣身為男人的他對布爾西科的遭遇不說是感同身受,也有了幾分同情,可一想到對方做出的事情,他就怒其不爭地道:「你還不明白嗎?他是個男人,他騙了你!」
與此同時,在另外一間審判室裡,也坐著一個人影。他穿著黑色的西裝,梳著短髮,五官硬朗,神情冷漠,挺拔的身材被藏在衣服裡,胸前一片平坦。這個人,長相俊美而年輕,如利刀出鞘一般,是個實實在在,氣質冰冷的男子。他的眼神幽深,目光如一道流淌的時間長河,裡面流動著許多許多的故事,又像結了冰,被凍上了表面,靜止無聲。沒有人,在看到這樣的他的時候,會認為他是個女人,他是那樣鋒利,那樣冷酷,完全就是個有著侵略感的男性,是蒼白冰冷的高嶺之花。
審問他的人看著他,不由感到了一絲好笑,那是對愚蠢的布爾西科的,也是對面前這個東方男子的。
他轉過頭,對著一個方向點了點頭,於是隔絕著兩間牢房的門就被打開了,那兩個人也同時,看見了彼此。時佩璞目光裡,那一道被凍結的長河,在看到布爾西科的那一刻,悄然碎裂了,他的眼睛睜大,黑色的眼瞳一片茫然,那個瞬間,明明他是穿著衣服的,圍觀的人卻覺得,他已經赤身裸體,尊嚴掃地。布爾西科望著時佩璞,時佩璞回望著他,他們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在那漫長的凝視之中,那些美好回憶,那些情意綿綿,都成了最可笑不過的笑話。
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你應當喚我,時小姐。
布爾西科,我懷孕了,是你的孩子。
請你嫁給我吧。
那一刻,時佩璞的眼眶裡漫上了透明的淚水,謊言之所以讓人痛不欲生,不過是它在編織的時候有多甜美,在破滅的時候就有多悲傷。
時佩璞閉上了眼睛。情報人員看著他,用沉重有力的聲音問:「時佩璞,你是男人嗎?」他閉著眼,眼前快速划過了許多畫面,幼年時第一次被母親哄勸著穿上裙子,少年時第一次接觸到京劇,十七歲時作為一名京劇演員首次上臺出演《梁祝》,同年被發展為組織的一員,組織選中了他作為間諜培養。他在一次次的演出中,逐漸雌雄莫辨,超越性別。後來,有一個男人愛上了女裝的他,希望他,是一個女人。他的國家也需要他,暫時地扮演一個女人,於是他穿上女裝,改變性別,將這個虛幻的夢境維持了十八年。
現在,夢醒了。
那個人又一次問:「時佩璞,你是男人嗎?」
他睜開眼睛,說:「我是。」
我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我縱紅妝嫵媚,也有一身鐵骨錚錚。
我的夢,也醒了。
審問室之中,一片沉默。
布爾西科注視著這個當了他數年的妻子的男人,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打溼了衣衫。一場銷魂蝴蝶夢,終有夢醒魂斷時。
也許一開始,就錯了。
他閉上眼,不去聽情報人員的質問,那每一句,都化為利刃,狠狠割在他的心上。他也在問自己,為什麼。真奇怪啊,我為什麼會不知道呢?我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刻意裝作不知道?
我的妻子欺騙了我。他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欺騙了我。他也不是我的孩子。那我大概,就是一個笑話吧。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也許,也許,是在那個時候,在我深深迷戀著蝴蝶夫人的時候……我就已經……不由自主地……選擇了我的命運。
時佩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對夫妻,現在才真正的坦誠相見了。他斷續地回答著那些問題,語氣十分平靜,神情冷漠的似乎沒有一絲動搖,如同,他不是在面對一場能審判他性命的審問一樣。幾位情報人員神情複雜地互相看了看,最後,其中一位問:「那你是怎麼做到的?」
你是怎樣,在這十八年裡,偽裝成一個女人?騙過了所有人?
時佩璞微微地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像是一抹光,含著不為人知,卻又確實震撼的信仰。他的眼神,幽深黑暗,卻能在中央燃起一束光,那是指引著他的方向,他人生信仰的光。
「我……編織了一個夢境。」從時佩璞學習京劇,反串旦角的第一天起,他的老師就告訴他,你要學會謊言,學會誘惑,為什麼最出眾的旦角演員都是男人,因為只有男人才知道如何扮演男人渴望的女人,如何去誘惑另一個男人。
他是男人,也是女人,他的心裡住著另一個她,她編織了夢境,完美地欺騙了他人,她是甜美忠貞,又至死不渝的。他卻是冷漠而堅定,容不下個人私情的。
「我讓他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東西,就這麼簡單。」愛情,就這麼簡單。那些明明可以碰觸卻獨獨沒有碰觸的遮羞布,是不敢還是不願,是一開始就猜到了結局,想要把這段謊言鑄就的虛幻生活維持的再久一些,還是已經無所謂如何,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下場了呢?
時佩璞有沒有愛過布爾西科?
布爾西科有沒有愛過時佩璞?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他們本人知道。庭審結束了,他們被關進了暫時的看守室,兩個人相對沉默地坐著,沒有說一句話。慘白的燈光下,他們的臉被照得一清二楚。
布爾西科默然看著對面的人,他,身姿挺拔,五官硬朗,他,雙肩寬闊,腰腹有力。他的神情冷漠鋒利,臉上的線條如一把最利的刀,他那雙幽深的眼眸裡掩藏的,是為他所不知道的事。這是個男人。如果將他放在外面,大概能吸引到很多女子的愛慕吧,可這樣的一個男人,竟然會在他面前裝作是小鳥依人的女人,裝作懷了他的孩子,更可笑的是,他全部都相信了。這不夠可笑嗎?這不夠可憐嗎?這裡的溫度很低,像要把人的身體都凍結住。
時佩璞抬起眼睛,用那冰冷的長河一般的目光,看著這個他曾經愛過,曾經哀求過的戀人。他忽然笑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看著我?」他的聲音,在脫離了偽裝之後,是徹徹底底低沉的男音。布爾西科饒是有了心理準備,也被激得渾身一晃,他乾澀著喉嚨,說:「我為什麼要看你……」
時佩璞發出低低的笑聲,他的目光忽明忽暗,他說:「你看清了我的偽裝嗎?」
「你知道我是誰了嗎?」
「你還愛我嗎?」
「閉嘴!」布爾西科不知道為什麼,激烈地反抗起來,他像是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臉色青紫,不斷地重複道:「閉嘴!閉嘴!」
「為什麼要讓我閉嘴呢?」時佩璞問,
「我做錯了什麼嗎?你為什麼,不看一看真正的我呢?」
他微微笑了一下,輕輕抬起眼睛,解開了褲子的拉鏈,露出了獨獨屬於男性的,那個凸起,那像是一把劍,刺穿了布爾西科的心臟,那樣明顯,明明那樣明顯,他卻從來都沒有在意過。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到對方的身體上,那是一具強健的軀體,他有著男性特有的弧度,在之前,在一次次的歡好中,他為什麼不知道呢?時佩璞和他講,那是東方女子特有的含蓄,她們得在黑暗裡,在看不見人的情況下,才願意和對方歡好,他那樣說了,他就那樣信了。他為什麼會信呢?
時佩璞扯了一下嘴角,他盯著失魂落魄的布爾西科,笑著說:「還滿意你看到的嗎?」
布爾西科回過神來,反覆地搖著頭,喃喃自語道:「這不可能,我的蝴蝶……」
「是啊,你的蝴蝶是個男性。」時佩璞說,聲音冷漠而放肆:「不相信?不高興?啊哈,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呢?布爾西科,你愛的從來不是我,你愛的,是西方男人對忠貞的東方女人的輕蔑的想像,只要換了個性別,你們男人就無所適從。你想要的,是蝴蝶夫人,是那一隻,永遠地順從著你的意志,你放棄她,她就會再也活不下去,毫不猶豫地死去的脆弱蝴蝶。她的一切都依附著你,就像弱小的國家依附著列強,任他們蹂躪,踐踏。」
他靠近一步,逼得布爾西科連連後退,他的臉上又露出了奇異的悲傷的神情,那是一朵已經凋零的花,沒有什麼拯救的餘地。
「但是我……我愛著你,你愛著我營造出來的幻像,我卻愛著你這個人,我在遇到你之前,從來沒有想像過,有人能這樣吸引我,讓我心甘情願地為他去死……」
「我在很多個瞬間,想要對你坦白一切,想要把我的全部都交給你,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都不願意對你有任何隱瞞,可是……」他的眼睛驟然閉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才慢慢地鬆開。
「可是我……更愛我的國家。」
「我是……這個國家的人。」
「我必須……保護它……」
時佩璞注視著布爾西科,他的神情逐漸變為虔誠,他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真正的夢境。他說:「可就算我……我是個男人,我對你,也是全心全意,我只是想問一問你,你對我說過你愛我,是真的還是假的,哪怕只有一點……一點點也好……」你有沒有愛過,戲服之下,那個真實的,不是女人的,不像蝴蝶夫人那樣的,身為男性的我,我真實的一面,你願不願意接觸。他的聲音,嘶啞的幾乎要碎掉,能問出這樣卑微的話,簡直是耗盡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勇裝了這麼久的……男人。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告訴我,我愛的,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時佩璞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有一縷碎發落在了他的耳邊,他失聲而笑,越笑越大聲,最後整個人都倒在地上,笑的涕泗橫流。
我,是薄情寡恩無心人。我是個戲子,我本來就不應該有情有義,我是個間諜,我怎麼能動情動義。我現在嘗到的苦痛,都是我自己作的孽,我騙一個人,怎麼就不能騙到最後。為什麼,我為什麼非要問問有沒有一腔真情,有沒有一絲愛意,憑什麼,我有什麼資格去質問他,我區區一個下賤胚子,怎麼有資格問人家有沒有動真感情。我就動了真感情?我不也是在騙他嗎?騙來騙去,誰又傷害了誰?我是自願男扮女裝,自願為國奉獻,自願和他在一起。那為什麼到最後,國不國,家不家,什麼都錯了?還是我,一開始就錯了?
在法國的監獄裡,一個男人,一個西方男人,坐在一面已經出現了裂痕的鏡子前。
他的身體瘦削,衣衫襤褸,然而當他看著鏡子時,他看到的,卻是一個白面紅唇,身著華美和服的日本女人,那個女人帶著憐憫而包容的笑容,平靜地注視著他。他知道,她是誰。
監獄裡的廣播,在播報著一些時事新聞,播音員操著濃厚的法式口音,說:「Z國外交部表示……全是子虛烏有,近日,他們已經將京劇表演藝術家……時佩璞先生,接回了國……」那個男人,在聽到這段播報的時候,身體開始顫抖了起來,他對著破裂的鏡子凝視許久,忽然發出了一聲嘶啞的笑聲,然後搖搖擺擺,像個真正的日本女人一樣,對著不存在的存在,優雅地鞠了一躬。
鏡子裡的那位女子,那位自刎而死,可悲可泣的蝴蝶夫人喬喬桑,也站了起來,鞠了一躬,他看著天穹,如在發表最偉大的演說一般,從容地說:「你好,蝴蝶。」
「I get my love.」
「I'm Rene Gallimard,also known as Madama Butterfly.」
與此同時,遠在東方的一間劇院。時佩璞面無表情地坐在梳妝檯前,拿起胭脂,按在臉上,鏡子裡照出他完美的妝容,那是戲子該有的裝扮,他眼角桃紅濃鬱,眼線上挑,滿頭珠翠冰冰涼涼,助理為他穿上華衣,恭敬地說:「歡迎您回來。」
時佩璞恍若未聞,徑直朝前臺走去,越是走近,越能看見門縫裡透出來的光影。上一次,他是從臺前走到幕後,這一次,他是從黑暗走向光明。那光,太耀眼了,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都融化掉,他習慣了在黑暗中生活,又怎麼能再一次暴露在光明之下。
他走上舞臺,臺下座無虛席,滿場寂靜。時佩璞動了動嘴角,忽然抬袖捂面,吚吚呀呀地唱:「小女名祝英臺……小女扮男裝入書院……教世人知粉紅不讓鬚眉……」
在另一邊,那個監獄裡的西方男子,在從容不迫地進行他的表演。他清了清嗓子,發出了一聲低鳴。那是《蝴蝶夫人》最經典的最後一段。那個唱段,從男人渾厚有力的嗓音裡發出來,竟然是如此的瘋狂和可怕,他低低哼唱著這一段,反反覆覆,斷斷續續,那段旋律,不知何時,已經被他銘記於心,刻在了靈魂裡。
蝴蝶夫人喬喬桑,是一個奇特的女人,她一方面愛著她的丈夫,卑微到了極致,一方面在知道丈夫變心之後,又毫不猶豫地拔出匕首自刎,完全沒有一絲猶豫。可是人們通常看到的,只是她痴情的一面,卻看不到她絕情的一面。愛情和瘋狂,只有一線之隔。布爾西科曾經以為,那個故事,只是講一個痴情的東方女子,愛上了一個薄情的西方男子,可現在,時隔多年之後,他終於懂了,他當年所看到的,只是最淺顯的表面。這部歌劇,不是在歌頌可悲可泣的偉大愛情,而是在告訴人們,愛情的末路。
他的腦海中,又出現了那張獨特的東方面孔,雌雄莫辨,獨一無二。他想了起來,很多時光,很多故事。我愛的是誰?我愛的,不過是一個幻夢罷了。他擺弄著衣衫,唱著那首歌劇,他一直以為,他最喜歡看時佩璞的表演,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最想要的演員,是他自己。
「我以為我愛的是她。」
「他以為我不愛他。」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愛的是誰,直到今天,我終於醒悟,從多年前的那一天起,在我聽到那出劇目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了她。啊,我愛她,儘管她,是一個謊言,被一個男人編織出來……欺騙了我……」
「可那又怎麼樣呢?」那又怎麼樣呢?蝴蝶,蝴蝶,蝴蝶,一隻只五彩斑斕的蝴蝶,包圍了他,捕獲了他,他,才是這個幻象的本源,他,才是真正的蝴蝶夫人。他愛的,也許不是時佩璞,也不是其他,而是他本人的內心。
他放聲大笑,在劇烈的幻象和扭曲的現實之中,拿刀割開了自己的喉嚨,這個西方男人,到了最後的時候,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愛情從何而來,時佩璞沒有騙他,是他自己騙了自己。足足十八年。滿地鮮血之中,那個穿著和服的身影,緩緩倒下,就如戲劇之中的喬喬桑,告別了人間。
舞臺上,時佩璞放聲高唱,正唱到那一段跌宕起伏的化蝶,祝英臺見梁山伯已死,便穿著嫁衣跳入墳墓之中,自己了結了自己,兩人的情意感動了上天,化成蝴蝶,纏綿而去。
他唱著唱著,不知為何,有一滴熱淚從妝容完美的眼角流下,他唱道:「生未同衾死同穴,死同穴,偏做了,偏做了化蝶哀豔。葉底花間,自在翩翩。雖任它春去秋淡,終歸是遺憾綿綿,遺憾綿綿……」
他恍然想起,他十七歲第一次登臺的那一年,唱的也是這一曲《梁祝》。一切,都回到了原點。他在這裡,見到了那個外國青年,對方滿懷熱忱,一片痴情,對他百依百順。他雖面上冷漠,心卻不由動搖,他們在臺上臺下對視了一眼,一眼看到了對方的內心深處。
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你應當喚我……時小姐。
有些事,一開始就錯了,錯了,再也改正不了了。我的名字,是時佩璞。我一生,唱過很多戲。我唱的最好的一場戲,是我人生的戲,我唱走了唯一的觀眾,整個世界都為我喝彩,他們說,妙妙妙,你唱得真是妙,好好好,你演得真是好。我拿我的命,去賭了一場局,聲嘶力竭地唱了一齣戲。於是我傾家蕩產,一無所有。我的故事,是一個戲子的故事。
他閉上眼睛,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之中,緩緩跪在了舞臺上,燈光照亮了他身上繁重華美的戲服,那是光明,是溫暖,是要把他融化的火焰。他安靜地,無聲地,融化在了這道火焰中,他心安的知道,這是他來的地方,也是他走的地方。
這裡是,我的家。
戲曲結束了。
曲終人散。
影片最後,由傑瑞米·艾恩斯飾演的雷尼在監獄裡扮上女相,最後唱了一曲《蝴蝶夫人》,仿佛又回到初見宋麗玲(時佩璞)的那一天。那是愛情的開始,也是結束。
故事寫到這裡就結束了,寫的很多,一夜沒睡的成果就是好好的本該完美的一篇文章,卻被字體大小不一致破壞了美感,所以我又刪了重新改一改。我希望不留任何遺憾。
我寫這些東西也不是為了讓誰看,畢竟眾口難調,我只是想讓自己開心,單純的記錄自己看完這部電影之後的感想。
《蝴蝶君》最初是為戲劇而寫的,當我看到電影廣告時,我非常好奇,我想知道這個故事將如何被傳達的,我不覺得這些角色模稜兩可,無論是在劇院還是在電影中,他們都是不分晝夜的清晰。
我更喜歡戲劇製作。我不認為蝴蝶君是一個關於愛和失去的故事,它是關於一個夢想著完美女人的男人,當那個完美的「女人」到來時,他被迷住了,他一直知道真相,但拒絕面對它,因為他不想破壞他對他的蝴蝶的看法(他是一個強勢的西方男人,而他愛的「女人」是一朵精緻的東方「蓮花」)
在我看過的所有戴維·克羅南伯格電影中,《蝴蝶君》是我最不喜歡的,但這並不是說它完全沒有價值。儘管有一些缺點和一些盲點,它仍然是一部相當迷人的電影。這部電影最奇怪的一點是,儘管它讓人感覺難以置信,但它是基於一個真實的故事。這個電影沒有探討這個幻想實際上是如何在身體上實現的,但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艾恩斯扮演的角色認為他讓宋麗玲懷孕了,奇怪但真實。
有時候愛情不分性別,或者說,愛不知道它所愛的性別。愛情是盲目的。布爾西科相信時佩璞是個女人,就像《蝴蝶夫人》的故事一樣,有愛,有背叛,也有屈辱。
克羅南伯格通過故意扮演相當男性化的尊龍,而不是一個更明顯的雌雄同體的演員(也就是經常與之相提並論的電影《哭泣的遊戲》)來補充這一點,這使得這個故事更具對抗性,也更不舒服,而且人們認為它更接近案件的實際情況。
傑瑞米·艾恩斯,在克羅南伯格之前的《死亡環》中拿了奧斯卡獎,和往常一樣出色,尊龍(仍然主要以《末代皇帝》而聞名)不太好,但仍然很好,配角包括英國老兵伊恩·理查森(《黑暗之城》)的一個精彩轉身。大多數克羅南伯格的粉絲可能會覺得這有點難以理解,因為這部電影的素材並不完全是導演的典型,但比糟糕的媒體報導要好得多。我本想討厭它,但我沒有。
對中性美無可抗拒。覺得這是一種超脫於平常俗世的美。
尊龍女裝談不上多麼出塵絕豔,但其風情足夠撩人。
導演也曾說過,尊龍完全可以演出一個真正的女人,但電影中他需要時不時展露一些男性特質。
因為艾恩斯所飾演的角色並非單純被欺騙,還有甘願被欺騙。
法庭上有人問宋麗伶:「你們生活的這麼多年,雷尼先生有沒有發現你的真實性別?」
他回答道:「您猜怎麼著?我從來沒問過。」
這個回答曖昧不清,模稜兩可。
如果只有這樣能相愛,那就算多麼不堪也可以堅持下去。
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我們無法想像時佩璞先生是怎麼樣度過的。他是怎樣,在一個個日日夜夜,一個個情人相伴於身邊的夜晚,默然地注視著漆黑的天花板,在苦澀與壓抑的環境中入睡,第二日,又要想方設法地套取情報,他的心,到底有沒有燃起過一絲愛火。
我認為是有的。
雷尼的原型布爾西科也確實如影片最後,在監獄自殺未遂,他中風癱瘓之後,時佩璞先生曾去探望他,他說:
「我還深愛著你」
這段禁忌之戀為外人談道。
時佩璞與布爾西科被捕後,這段撲朔迷離的畸戀曝光,在西方引起轟動,「雌雄莫辨」的布爾西科更成為法國人的笑柄。但中國當局卻由始至終保持低調。在時佩璞被判刑的消息傳出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馬毓真當時說時佩璞1982年10月赴法是應法國政府邀請去講學的。間諜的下場都不怎麼好,好在老天眷顧了時先生。
「I'm Rene Gallimard,also known as Madama Butterfly.」
「我全心全意地熱愛著你,我……不願意對你有任何隱瞞,我在見到你之前,從來沒有想像過,會有人,這樣的了解我,愛情的火,把我整個人都點燃,我要在你的愛意裡,化為灰燼……」
註:
普契尼(Giacomo Puccini)歌劇《MADAMA BUTTERFLY》
《哭泣遊戲》(又名《亂世浮生》,是由尼爾·喬丹導演的一部女扮男的同性電影,經常與《蝴蝶君》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