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寫/紀佳文
編輯/計巍
馬寅青在錄播客
「視障人士將來就是去做推拿」,從記事起,馬寅青便不止一次地從老師和長輩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好像人生就只有這一條走得通的路。
作為中國1800萬視障人士中的一員,馬寅青不喜歡推拿,也不想成為一名盲人推拿師,26歲的她,成為了一個打破視障者的職業「魔咒」的人。
和媽媽在一起的馬寅青
「讓他們去後悔吧」
錄屏軟體將電子書的內容以3倍速的機器人聲念出來,主播聽到耳機裡的機器人聲後,要一邊對著話筒以正常速度複述出上一句,一邊在心裡同步記住下一句,做到「一心二用」。
將文字變成聲音,是馬寅青團隊的工作日常。這是一家特殊的有聲書製作公司,團隊共有20多名成員,其中有四分之三的員工和馬寅青一樣,是視障人士。
「視障人士將來就是去做推拿」,從記事起,馬寅青不止一次從老師和長輩口中聽到這樣的話。按照馬寅青母親宣麗英的想法,學習中醫專業推拿的馬寅青,畢業後可以進入社區醫院做一名推拿醫生,或者是家裡出錢幫她開一家推拿店,「不管怎麼樣,憑著推拿的技術,她總不至於被餓死」。
除了推拿,我還能做什麼?馬寅青從大二就開始琢磨自己的出路。同專業的學長學姐畢業後大部分都進入了推拿按摩行業,但馬寅青無法從那些穴位經絡中獲得任何樂趣,「我的手太小,也不適合做推拿」,馬寅青伸出自己的手,手指細長,關節分明。
在上海中醫藥大學硬著頭皮學推拿的同時,馬寅青也兼職製作有聲書,積攢下不少經驗。能不能試著找有聲製作方面的工作呢?她希望能選擇一份可以發揮自己真正價值的,而不是視障人士「應該去做」的職業。
2018年6月,「寅青之音」工作室成立。讓馬寅青決定創辦工作室的直接原因,是一次面試失敗的經歷,「就是想向這家公司證明,我是可以做好有聲書的,讓他們後悔去吧。」
臨近畢業,馬寅青接到一家有聲書製作公司的面試邀約,可還沒來得及高興,就陷入了忐忑:如果對方知道自己是視障,還願意給這次面試的機會嗎?要不要先告知對方?
在簡歷上,馬寅青並沒有刻意提及自己的「特殊」,她覺得看不到並不影響她做有聲書的工作。但學長學姐也跟她說過,視障人士想要找推拿以外的工作非常困難,「如果有健全人,誰會願意招一個殘疾人呢?殘疾人行動不便,公司怕出現安全問題承擔責任。」
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後,馬寅青在面試前告知了公司自己是一名視障者,對方當時的答覆讓她放下了心,「沒關係,我們做的是聲音方面的業務,你有豐富的經驗,比較符合我們的要求。」
兩輪面試過程都很順利,雙方商定了薪酬——月薪一萬,並讓她回去等最終結果。「視障人士找工作,也沒有那麼難嘛」,面試完的馬寅青鬆了一口氣,回家就向媽媽炫耀,自己找到工作了。
過了兩個月,一直沒有等到錄取通知的馬寅青通過QQ聯繫了公司的人力資源部,「對不起,領導考慮到您的情況可能不太適合這份工作。」讀屏軟體讀出這句話時,馬寅青懵了,趕走了坐在身旁的媽媽,關上房門。「為什麼說我不適合?」她打字追問。對方打來電話解釋,這個職位需要到公司坐班,領導覺得視障人士不方便,和同事交流也會有困難。「他都沒有見過我,怎麼就覺得視障會給我的工作造成不便?」掛掉電話,馬寅青憤怒又委屈,趴在自己平時錄有聲書的桌子上大哭。
此前,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馬寅青面試過兩家公司的電話客服職位,對方以相似的理由拒絕了她。因為不是自己特別感興趣的工作,她並沒有將這兩次失敗放在心上。但有聲書不一樣,這是她最擅長、經驗最豐富,也最有可能從「視障人士只能做推拿」的成見中「突圍」的領域。
見女兒一直沒出來,宣麗英打開門,看見馬寅青正一個人坐在桌前發呆,衣服袖子都是哭溼的水印。她勸馬寅青放棄,「不如爭取一下社區醫院推拿師的名額。」
馬寅青不打算「認命」。她開始盤算其他出路,既然自己熟悉有聲書的製作流程,能不能開工作室自己幹?
「不行!」馬寅青在飯桌上說出要創辦工作室的打算時 ,從事服裝生意多年的宣麗英第一個投了反對票。
在母親宣麗英看來,創業除了體力上的勞累,還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以及失敗的風險。在現有的社會條件下,推拿按摩仍是多數視障人士的就業選擇,而創辦有聲書工作室,怎麼看都不是一條穩妥的路,她不想讓馬寅青去做第一個「探險家」。
「我必須去嘗試,不然肯定會後悔的。」馬寅青態度堅決。在她和父親的輪番勸說下,宣麗英妥協了,拿出兩萬塊錢,作為馬寅青工作室的啟動資金,「讓她去撞吧,撞疼了她就回來了。」
馬寅青在家裡錄製有聲書
聲音世界裡的「主角」
「正如大家看到的這樣,我是一名視障者。但與多數視障者不同的是,我不想做推拿,也不喜歡推拿。」站在「未來企業家精神獎」領獎臺上的馬寅青,講述著自己的創業之路。
現在,「視障」、「勵志」已經成了馬寅青的標籤,她不反感這些標籤,但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勵志典型。「我只是一個有點努力,又恰巧非常幸運的人,能夠將自己喜歡的東西當做職業。」對於一個視障女孩來說,在這個時代遇到「有聲」,是她幸運的起點。
1994年,一個只有兩斤多重的女嬰出生,早產的馬寅青被放在暖箱裡,吸氧過量導致她視網膜病變,自小便失去了光明。上幼兒園時,父母在杭州做生意,馬寅青留在上海,在爺爺奶奶家和親戚朋友家「漂泊」。本就內向的她因此變得更不愛與人交流,「我想讓大家注意到我,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去表達。」
成績中等,不愛說話,小學時期的馬寅青是班裡的「小透明」,得不到老師和同學們的關注,這讓她感到沮喪。「女生我就揪她辮子,男生我就和他『智鬥』,總之沒有我打不贏的架。」提起和同學打架,馬寅青來了精神。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喝茶」、被叫家長、老師當面批評,馬寅青發現,做「壞學生」似乎能得到更多的關注。
但這種關注並不能給她安全感,被叫了幾次家長後,馬寅青開始覺得「沒意思」。
「你很適合我的劇本的女主,要不要來試試?」初中的課本劇大賽上,馬寅青的表演得到了一位老師的讚賞,稀裡糊塗地,馬寅青被「抓」進了校話劇社,接觸了話劇和廣播劇。「大家的焦點都在我身上,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我、聽到我,這種感覺多棒啊。」她享受在舞臺上被關注的感覺,即使自己看不到舞臺。
發現自己在廣播劇方面的天賦和興趣後,馬寅青開始在網絡上上傳一些自己的配音作品。那時候她還不會使用讀屏軟體,只能聽一句,用盲文寫一句,最後再摸著盲文讀出來。一篇20分鐘的錄音稿,抄下來就要花兩個小時。上傳的作品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點擊量也不高,「但做這些事就是很開心,很有成就感。」
2014年,馬寅青步入大學校園,學習推拿按摩的她並沒有放棄配音的愛好,了解到有聲書開始興起,她開始嘗試錄製有聲書。慢慢地,馬寅青接觸到了一些有聲製作的兼職渠道。收到第一筆兼職薪水的情景,馬寅青記得很清晰——那是一本長篇,馬寅青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錄完,收到稿費後,她馬上去淘寶下單了一大堆零食,「我也能靠有聲書掙錢了!」這讓她看到了視障人士的另一種職業可能性。
「我不是一個很長情的人,對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三分鐘熱度。」馬寅青從2010年開始接觸「有聲」,到現在已十年。在有聲書的世界裡,她找到了一種成為「主角」的感覺。
馬寅青在上班路上使用讀屏軟體聽微信
從零業務到年入百萬
工作室成立了,可現實遠沒有馬寅青想像中那麼簡單。自己雖然了解有聲書製作的流程,但她沒有管理經驗,沒有資源和人脈,如何去找合作方?如何對接主播?問題一個一個蹦到了她眼前。
十幾天沒有接到單子,馬寅青對自己說,工作室剛成立,接不到單很正常,沒關係。在網上瀏覽潛在的合作信息,看小說,是她每天的必修課。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一個月,焦慮感開始襲來,「接不到單怎麼辦?」成了她每晚睡覺前的「拷問」。
得到試音的機會後,把小樣發給公司,卻遭到對方的拒絕,這樣的場景在馬寅青的夢裡出現了不止一次。
三個月,零業務,零收入。
「媽媽,我到底行不行?我是不是這一步走錯了?」接不到單子的日子裡,家中客廳常常出現她一個人搓著手踱來踱去的身影,用宣麗英的話說,像「祥林嫂」附身。看到女兒這個樣子,宣麗英又心疼又生氣,「當初你非要開工作室,既然做了就要做好,不然就別說是我女兒。」
又一次向一家公司發送試音小樣後,馬寅青收到了對方的合作邀約。
幾天後,馬寅青登上了去杭州的高鐵——她要去籤下第一單合同。宣麗英當天有事,不能陪馬寅青一起去杭州,把她送上高鐵後,她對乘務人員百般囑咐,請他們到杭州後把女兒送上計程車。
坐在高鐵上,馬寅青腦子裡有一堆問題:怎麼告訴對方自己是個視障人士呢?對方會不會又因此拒絕和我的合作?想了很久,馬寅青最終不打算將「我是視障人士」提前說出來。打車到了公司樓下,她打電話,「你好,我對這裡不熟悉,能下來接我一下嗎?」見到馬寅青後,對方才知道,她是一名視障人士。
合同籤得很順利,按下手印的那一刻,馬寅青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工作室,活了!」
工作室走上正軌,馬寅青又有了新的想法,「這條路我行得通,別的視障人士是不是也可以?」2019年2月,上海寅青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成立了,團隊成員由最初的三個人,擴大到了現在的二十多人。2020年,公司的總營收近百萬。
「這個語速可以嗎?」2020年12月底,辦公室裡,馬寅青正在幫助前來面試的員工範俊哲使用讀屏軟體。「這麼快的語速,你怎麼聽得懂的?」沒有使用過讀屏軟體的範俊哲,完全聽不懂軟體裡「飛速」的機器人聲。
大二那年,視網膜色素變性讓範俊哲的視力出現斷崖式下跌,他的世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走路、吃飯、上課這些日常小事對他來說變得陌生而艱難。擺在他面前的一個更為現實的問題是,自己要如何就業?學環境規劃專業的範俊哲,畢業後嘗試著學了兩個月的推拿按摩,卻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身形瘦弱的他手部力量不夠,做起按摩很吃力,「突然意識到,視障人士能做的工作太少了。」
前不久,朋友轉發給範俊哲一篇有關馬寅青的報導,這讓他看到了新的機會,範俊哲從齊齊哈爾趕到上海,希望能在「寅青之音」,有一個新的開始。
馬寅青與團隊成員
還不夠「火」,還要讓更多人看見
「你火了!」前來採訪的記者對馬寅青說。
可她覺得自己還不夠「火」。「你說,微博話題的熱度那麼高,我走在街上怎麼還沒有人認出我?」
公司成立後,許多媒體來採訪馬寅青和她的團隊,最多的時候,她一天要接受四家媒體的採訪。馬寅青不排斥媒體的採訪,「如果有更多人了解到我和我的團隊,也就會有更多人看到背後的1800萬視障人士。」
一位來自牡丹江的視障人士曾和馬寅青談到過出門的不便,小城市裡沒有完善的無障礙設施,因為看不到,他還經常被計程車司機拒載,和正常人一樣出門幾乎成了一種奢望。「他們不是不願意走出來,而是走不出來。」
小時候的馬寅青,也不願意走出來。看不到的世界,意味著未知,加上長期寄宿在別人家,馬寅青害怕與陌生人交流,「就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我害怕他們會欺負我」。
為了讓馬寅青克服這種恐懼,父親有意帶著她到外面逛,參加各種聚會,讓她去認識更多不同的人。「別人跟我打招呼,我只能硬著頭皮回答」,與外界交流變多後,馬寅青發現,和陌生人說話也沒有那麼可怕。現在的馬寅青成了一個「閒不住」的人,在助理王江的眼中,馬寅青「愛湊熱鬧,哪裡人多,她就往哪裡去」。
偶爾去菜市場買菜時,有個攤主婆婆見到馬寅青,常常嘟噥著「瞎子又來搗亂了」。「殘障人士就應該好好在家裡待著,不要出來給社會添麻煩。」每當在網絡上看到類似的話語,馬寅青還是會感到憤怒,「我不覺得視障人士就應該待在家裡,視障和高矮胖瘦一樣,都是人的一個特點,不該被投以異樣的眼光。」
馬寅青說,身邊也有一些視障朋友,不願告訴別人自己是視障,「視障像是一個弱者的標籤,大家會下意識地將你歸入弱勢群體,用同情的目光去看你。」
這樣的擔心,她也有過。從幼兒園到高中,馬寅就讀的都是盲校,很少有機會接觸健全的同學。而有聲書,給了她與「大世界」交流的機會。因為錄有聲書,馬寅青在網絡上認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小夥伴。大學時,有一次要和這群小夥伴們「面基」,馬寅青失眠了兩個晚上。躺在床上,一連串疑問在她腦子裡打轉:要不要去?他們知道我是視障的話,會不會嫌棄我?會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你平時怎麼看手機」、「你出門會使用盲杖嗎」,見到馬寅青後,大家的第一反應是好奇,沒有把她當做一個「特殊者」。她發現,阻礙視障群體融入社會的,不僅僅是外界的偏見,還有視障者自身對外界的恐懼,「我需要去主動融入大家,而不是等著大家來接納我。」
2020年8月參加央視《創業英雄匯》後,一個女孩發來的私信讓馬寅青印象深刻。她說,自己的爸爸是個白化病患者,因為視力限制有很多事情做不了,但他依然很努力地去創業,現在是一家推拿店的店主。馬寅青的故事讓他深受感動,他想託女兒向馬寅青表達祝福和鼓勵。
這讓馬寅青意識到,「被看見」對視障群體,甚至整個殘障群體來說很重要,「如果能讓大家知道,殘障人士其實對社會也是有價值的,不僅是給社會添麻煩的,那大家就會改變對殘障群體的刻板印象。」
「我去創業和我是視障,這兩者之間其實沒多大關係」,馬寅青不喜歡別人將她的創業與「視障」聯繫起來。在她看來,這種聯繫像是在渲染視障者的不易與悲涼。
她希望的是,在實現自我價值這條路上,自己能被當做一個普通人。
【版權聲明】本文著作權歸樹木計劃作者【北青深一度】所有,今日頭條已獲得信息網絡傳播權獨家授權,任何第三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大頭娃娃」診斷醫生發聲:外源性激素導致患兒滿月臉、水牛背、毛髮重
消失的左腎:答案在我身上,開腹驗腎是唯一的選擇
於是我的頭髮不再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