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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二大娘，是我父親的二嫂，因從小在一個院子裡住，關係親密，不分你我，所以我家姊妹從小管母親叫「媽」，管二大娘叫「娘」。
一有什麼事兒，張口就喊「娘」這個吧！「娘」那個吧！
二娘對我們姊妹幾個也視如己出，親如一家。
那時窮，我家過年買不起炮仗，都是她兒子、我的叔伯哥哥買來炮仗讓我點放，給寂寥的春節帶來一點「年味」。
一
二娘小的時候腿上生瘡，因舊社會醫療條件差，造成一條腿殘疾，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需拄著拐扙才能前行，又因為纏了小腳，行動更加不便。
她的牙關也因腿瘡連累張不開嘴，吃乾糧都是掰成小塊從掉了的牙齒空裡，用大拇指一點點地往口腔裡。
記得有一年她養的雞得雞瘟死了，二娘清理乾淨連骨頭帶肉剁碎成泥，汆成丸子，這樣二娘才能吃進嘴裡，一家人還因此改善了一次生活。
聽老人們講，我二大爺年輕時身強力壯，幾百斤的石碌碡，一隻手就能舉起來；一條腿壓到一個壯年小夥子腰上，小夥子絕對爬不起來。
因為家裡人多，生活條件差，不好尋媳婦，二娘才嫁到我們家。
二娘一輩子受盡了苦難！她的兒子剛滿六歲，我二大爺獨自一人在東北開荒種地時，因誤食了變質的驢肉，造成食物中毒，他又身體胖大吃得最多，中毒而死！無奈客死他鄉，至今骨骸還留在東北。
二娘帶著殘疾之身，獨自一人跟未成年的兒子相依為命，艱難度日，日子之難可想而知。
而支撐二娘活下來的唯一精神支柱，就是她對耶穌的篤信。
二
二娘信耶穌，那是發自內心，非常虔誠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她獨自一人爬上火車，不遠千裡跑到東北尋找二大爺的蹤跡，沒有迷糊在外頭回不來，她說這是主的恩賜；
饑荒年代她顛著小腳行走在沂蒙山崎嶇不平的碎石路上，走東家串西家乞討要飯沒有餓死，她也說這是主的恩賜；
她的兒子成年以後因雙方親家信耶穌結緣，順利找上了媳婦，她更說這是主的恩賜！
甚至歷經苦難，熬過難辛歲月，能夠活到八十多歲高齡，並在晚年過上了幾年溫飽生活，她仍感謝這是主的恩賜。
似乎一切災難都是她自己罪孽造成的，而在她看來一丁點兒「好處」都是主的恩賜。
這些在她是虔誠的，在世俗的人們眼裡卻是愚忠。
三
二娘信奉耶穌，是很講程式的。
飯前禱告，飯後謝主，星期天作禮拜，那是雷打不動的功課。
即使在政治形勢很緊的「十年動亂」歲月也從未停歇過。
每到星期天，周圍前後兩莊兒的信眾都到二娘這裡作禮拜。這些信眾多數是身體有這樣那樣殘疾的老頭老太太。
他們做起禱告一旦得了「聖靈」，包括我二娘這樣腿腳不便的人，也能又蹦又跳，又哭又叫，群起而舞，人聲鼎沸。
我小的時候就透過她們做禱告的屋子的門縫，親眼目睹過當時的情景。至今不理解她們的殘病軀體活蹦亂跳地舞動，是從哪裡汲取的能量呢？
四
記得「文革」前期那幾年，社會上大興跳「忠」字舞，「早請示、晚匯報」。
我與二娘在一個院子裡住。
每次吃飯以前，二大娘都在灶臺前閉著眼睛禱告：主啊！感謝您賜給我飯食，賜給我陽光，賜給我空氣！
吃完飯以後，二大娘會再次感謝主的恩典。
我們這些不信耶穌的人們，也按照「文革」政治運動的要求，一日三歺都要一家人排成一隊，站在毛主席像前，一隻手舉著「紅寶書」，一隻手放在胸口，心地虔誠地：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和接班人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我當時作為一個六、七歲的毛孩子，儘管幼稚但也有思考了，腦子忽然閃出一個念頭：二娘的「禱告」和我們的「敬祝」難道不是一回事嗎？
我揣著這個疑問問爸爸，爸爸趕緊警覺地看看周圍，順手捂住了我的嘴，瞪著眼睛唬著臉低聲吼道：別胡亂說！
五
我雖然跟二娘住一個院，但我家沒有一個信耶穌的。
有一次母親說起二娘來，她非常不認同地說：你娘信了一輩子耶穌，受了一輩子罪，只是到了晚年才過上有吃有穿的日子，耶穌給她帶來了什麼福音？
村裡人也說我二娘一家人，信耶穌信得都信「傻」了！
我聽了母親的話，也想：
如果我二娘不信耶穌的話，
也許早就被困苦的生活壓趴下了！
也許早就被內心的不平氣出病來了！
也許………
正是有個精神力量支撐著，才使二娘一路走過八十多個春秋！
大千世界不同層次，不同族群，不同區域的人們，各自固守著自己篤定的精神家園！
這或許是地球村和而不同、共存發展的不竭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