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的播出使得世界開始關注中國的美食,其實,很多年前,有一位作家已經把中國的老百姓的居家美食寫成了一本書。這位作家就是梁實秋,他寫的那本談吃的書叫《雅舍談吃》。翻開這本書的目錄,你以為是在飯館子裡面看菜譜呢。裡面每一篇文章的題目都是菜名:烤羊肉、燒鴨、醬菜、水晶蝦餅、湯包、核桃酪……
《雅舍談吃》共寫下93篇談吃散文,他本人說「我幾曾有過研究?只因我連續吃了八十多年,沒有間斷。」吃在梁先生這裡成了一門高雅的藝術。
大家都知道北平月盛齋的醬羊肉醬牛肉,製作精良,聞名遐邇。其實夏季各處羊肉床子所賣的燒羊肉,才是一般市民所常享受的美味。月盛齋的出品雖然好,誰願老遠地跑到前門戶部街去買他一斤兩斤的肉?
燒羊肉和醬羊肉不同,味道不同,製法不同,吃法不同。醬羊肉是大塊羊肉燉得爛透,切片,冷食。燒羊肉完全不一樣。燒羊肉只有羊肉床子賣。所謂羊肉床子,就是屠宰售賣羊肉的店鋪,到了夏季附帶著於午後賣燒羊肉。店鋪全是回教人的生意,內外清潔,刷洗得一塵不染。大塊五花羊肉入鍋煮熟,撈出來,俟稍幹,入油鍋炸,炸到外表焦黃,再入大鍋加料加醬油燜煮,煮到呈焦黑色,取出切條。這樣的羊肉,外焦裡嫩,走油不膩。買燒羊肉的時候不要忘了帶碗,因為他會給你一碗湯,其味濃厚無比。自己做抻條面,用這湯澆上,比一般的牛肉麵要鮮美得多。正是新蒜上市的時候,一條條編成辮子的大蒜沿街叫賣,新蒜不比舊蒜,特別嫩脆。也正是黃瓜的旺季,切成條。大蒜黃瓜佐燒羊肉麵,美不可言。
離開北平,休想吃到像樣的羊肉。湖南館子的紅燒羊肉,沒有羊肉味,當然也就沒有羊肉特具的腥羶,同時也就沒有羊肉特具的香氣,而且連皮帶肉一起紅燒,北方佬看了一驚。有一天和一位旗籍朋友聊天,談起燒羊肉,惹得他眉飛色舞,涎流三尺。他說,此地既有羊肉,雖說品質甚差,然而何妨一試?他說做就做,不數日,喊我去嘗。果然有七八分相似,慰情聊勝於無,相與拊掌大笑。
「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這是北方鄉下的一句俗語。北平城裡的人不說這句話。因為北平人過去不說餃子,都說「煮餑餑」,這也許是滿洲語。我到了十四歲才知道煮餑餑就是餃子。
北方人,不論貴賤,都以餃子為美食。鐘鳴鼎食之家有的是人力財力,吃頓餃子不算一回事。小康之家要吃頓餃子要動員全家老少,和面、擀皮、剁餡、包捏、煮,忙成一團,然而亦趣在其中。至於在鄉下,吃頓餃子不易,也許要在姑奶奶回娘家時候才能有此豪舉。
餃子的成色不同,我吃過最低級的餃子。抗戰期間有一年除夕我在陝西寶雞,餐館過年全不營業,我躑躅街頭,遙見鐵路旁邊有一草棚,燈火熒然,熱氣直冒,乃趨就之,竟是一間餃子館。我叫了二十個韭菜餡餃子,店主還抓了一把帶皮的蒜瓣給我,外加一碗熱湯。我吃得一頭大汗,十分滿足。
我想人沒有不愛吃炸丸子的,尤其是小孩。我小時候,根本不懂什麼五臭八珍,只知道小炸丸子最為可口。肉剁得松松細細的,炸得外焦裡嫩,入口即酥,不需大嚼,既不吐核,又不摘刺,蘸花椒鹽吃,一口一個,實在是無上美味。可惜一盤丸子只有二十來個,桌上人多,分下來差不多每人兩三個,剛把饞蟲誘上喉頭,就難以為繼了。我們住家的胡同口有一個同和館,近在咫尺,有時家裡來客留飯,就在同和館叫幾個菜作為補充,其中必有炸丸子,亦所以饜我們幾個孩子所望。
有一天,我們兩三個孩子偎在母親身邊閒話,我的小弟弟不知怎麼的心血來潮,沒頭沒腦地冒出這樣的一句話:「媽,小炸丸子要多少錢一碟?」我們聽了哄然大笑,母親卻覺得一陣心酸,立即派傭人到同和館買來一碟小炸丸子,我們兩三個孩子伸手抓食,每人分到十個左右,心滿意足。事隔七十多年,不能忘記那一回吃小炸丸子的滋味。
炸丸子上面加一個「小」字,不是沒有緣由的。丸子大了,炸起來就不容易炸透。如果炸透,外面一層又怕炸過火。所以要小。有些館子稱之為櫻桃丸子,也不過是形容其小。其實這是誇張,事實上總比櫻桃大些。要炸得外焦裡嫩有一個訣竅。先用溫油炸到八分熟,撈起丸子,使稍冷卻,在快要食用的時候投入沸油中再炸一遍。這樣便可使外面焦而裡面不至變老。(選自梁實秋《雅舍談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