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伊講(作者:伊曉婷)
和父親王羲之、弟弟王獻之不同,王凝之在歷史上最出名的事情莫過於娶了詠絮才女謝道韞而被嫌棄。
謝道韞當時說:「我的娘家人裡,長輩有叔父謝安這樣的牛人;兄弟也都是像謝韶、謝朗、謝玄、謝琰一般的青年才俊。何曾想到,天地之間,竟然還有王郎這樣的平庸之輩!」
謝道韞原話是這樣的: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所以「天壤王郎」是妻子嫌棄丈夫的專門術語。
王凝之怎麼辦?
臉紅脖子粗地說「牝雞司晨是禍亂根本」?
才不。
王凝之和謝道韞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
反正謝道韞又不是嫌棄他一個而已。謝道韞嫌棄自己弟弟謝玄也是神補刀:「為塵務經心?為天分有限邪?」——你怎麼回事兒,這麼不上進,到底是不善於時間管理分了心,還是就是笨?
謝玄是什麼人,那是在淝水之戰中任前鋒都督的人,是乘勝開拓中原,先後收復了今河南、山東、陝西南部的人。
謝道韞這樣指摘名士,不但王凝之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王家上上下下也都服帖。
小叔子王獻之與名士們辯論,眼看著就要輸了,謝道韞派個丫鬟跟獻之說:「放著我來。」(原文是:「欲為小郎解圍」)於是設個青綾步鄣,重新闡述王獻之之前的觀點,客人也得認輸。
後來王凝之遭遇孫恩之難,與子女一同被害。謝道韞以一個外婆的身份,抽刃出門,手殺數人,才寡不敵眾被俘,但仍然以出色的口才說服孫恩釋放了她和倖存的外孫。
雖然嫌棄王凝之,說想不到天底下能有王凝之這樣的人,但謝道韞為王凝之終身寡居。
說起來,王凝之如果能夠聽取謝道韞意見,在亂世之中操練軍伍,恐怕也不至於被孫恩的亂兵輕易殺掉。
被老婆嫌棄的名人也不止王凝之一個。單單《世說新語》就列出來好幾位。
比如竹林七賢中的山濤。
山濤在太太眼裡也是「才致殊不如」,好在氣量還行。
而山濤交什麼樣的朋友是要經太太鑑定過的。
當初山濤和嵇康、阮籍一見面,就情投意合,山濤主動向太太匯報:"眼下可以作為我的朋友的,只有這倆人了。" 太太說:"從前僖負羈的妻子也曾親自考察過跟隨晉文公的狐偃、趙衰,我也要考察考察他們。」
山濤於是安排嵇康、阮籍二人來訪,二人來了,山濤妻子又要山濤留他們過夜。晚上,三個爺們清談,山濤太太在牆上鑽了一個洞暗中觀察了一晚。山公過來問道:" 你覺得這二人怎麼樣?" 妻子說:" 你的才智情趣比他們差得太遠了,只能以你的見識氣度和他們交朋友。"山濤急忙點頭稱是:" 他們也總認為我的氣度勝過他們。"
竹林七賢中,恐怕唯有山濤稱得上善終。
長得好看的敢嫌棄老公,就是長得醜的也照樣嫌棄。比如許允的太太阮夫人。
阮夫人在歷史中一亮相,就倆字「奇醜」。結婚當天晚上,婚禮結束許允就出去了。
直到桓範來勸,說你好好琢磨琢磨,阮家也是大戶人家,也了解你的才貌品性,仍然嫁一個醜女給你,那一定大有深意。
許允便回入內,結果看了一眼新娘,拔腿又想跑。新娘想這次要讓他跑了恐怕沒機會再見了,直接「捉裾停之」。許允嘲諷人家:「婦有四德,卿有其幾?」阮夫人說:「我缺乏的無非是容貌而已。然而名士也有百行,不知您有多少?」許允自大地說:「全都有」。這就掉坑裡了。新娘說:名士百行以德為首。你如果好色不好德,怎能說全都有?」
阮夫人就這麼收服了許允,許允此後對夫人竟然言聽計從,越是大事越聽夫人的。
比如許允做組織部長的時候,任用了不少同鄉,被人舉報後,魏明帝曹叡就派出監察組把許允抓走了。臨走之時,許允都要犯抑鬱症跳樓了,唯有太太臨危不亂,囑咐許允「當今的皇上年少英明,您若是苦苦哀求並不會打動他。您只需要將為何提拔同鄉人的理由敞開了講,據理分辨,皇上英明自會明白。」後來明帝親自審問許允,許允慢慢辯解:「孔子說『提拔你所了解的人』,臣的同鄉,就是臣所了解的人,我之所以提拔他們是因為我認為他們皆是有才能有德行,可以委以重用地人。陛下若是對此有所懷疑,可以對他們審查,看他們是不是稱職。」魏明帝派人查驗之後,發現許允說的皆為屬實,這些人皆是稱職負責的,於是就釋放了許允。
許允被明帝派來的衛兵逮捕之時,全家上下都在悲痛哀號,唯獨阮氏神態自若地煮粥,勸慰家人「不需要太過擔心,我相信相公不久就會回來。」果然沒多久,許允就回來喝粥了。
後來改朝換代,許允作為曹魏時期的組織部長終究不能為司馬師所容忍。許允死後,許允門生急急忙忙奔到許家報喪,阮夫人正在織布,臉色都沒變過,說道:早知爾耳!
門生又打算把他們的兒子藏到別處,阮夫人對親生兒子嫌棄起來也是很直率的,說他們又比不上他老爸,怕什麼。
後來阮夫人帶著兒子們住在許允墳墓附近守墓,司馬師派鍾會來看望,囑咐鍾會如果發現許允的兒子們才華比得上自己的父親,就找個理由收押。阮夫人囑咐兒子們:「你們反正才具不多,所以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不要表現得過於悲傷,鍾會來弔喪總要哭一哭的,但貓哭耗子,也哭不了許久,他停下來你們就也停下來不要哭了。還可以稍微問問朝廷中的事情。」
兒子們聽話。
一門總算平安。
其實,一段言論是否值得聽取的關鍵不在於言者的身份。
如果一個男人,因為自己內人說的話超出了些尺度,就要臉紅脖子粗地認為妻子沒有維護丈夫在家中的絕對權威絕對核心,就要認為這是禍亂家中的徵兆,那麼這樣的男人,可以稱得上自信麼?
這種名士風度,當今也是少有了。
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