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小園香徑長
來源|關天茶舍
作為東漢末年的一對軍事人物,皇甫嵩和董卓之間有太多的相似和相近。比如,都是涼州人氏,都是出身軍人之家,同樣參加了鎮壓「黃巾起義」和徵討邊章、韓遂之亂,都在當時最為重大的歷史事件中留下了自己的身影,書寫了不易消除的歷史印跡,在當時都享有過「威震天下」的名聲,甚至他倆的生卒年都應當十分接近;並且兩人還有過密切的合作關係,又結下了難分難解的私人恩怨,兩人的命運呈現出一種若即若離、生死糾纏的狀態。所有這一切,都應當很容易讓人把他倆放到一起。不過,歷來正兒八經的歷史學者,好像從未有人專門研究過皇甫嵩和董卓的關係。把這兩人放在一起說事,如今也只有在百度貼吧才看得到。但這不意味著皇甫嵩和董卓的故事,也是一個關公戰秦瓊的笑話。
事實上,皇甫嵩和董卓還真有過一番比較和較量。唐李賢注《後漢書》引《獻帝春秋》中有一句:
初卓為前將軍,嵩為左將軍,俱徵邊章、韓遂,爭雄。(《後漢書 皇甫嵩列傳》,以下凡引自《後漢書》者,只寫篇名)
「爭雄」二字,恰好點題。
這句話在《三國志》裴松之注引《山陽公載記》裡被表述為:
初卓為前將軍,皇甫嵩為左將軍,俱徵韓遂,各不相下。
「各不相下」是「爭雄」的同義詞。
皇甫嵩的侄子也對皇甫嵩說過:
本朝失政,天下倒懸,能安危定傾者,唯大人與董卓耳。(《皇甫嵩列傳》)
這更是明確把皇甫嵩和董卓放在了完全對等的位置上,而且,前面還有一個「唯」字。
說來湊巧的是,皇甫嵩和董卓的名字,一個是嵩。一個叫卓,都有「高」的意思,他倆到底誰更高一些呢?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結果也很有意思。
皇甫嵩和董卓的第一次比較,是在平定「黃巾起義」中。
皇甫嵩的名字,基本就是跟「黃巾起義」連在一起的。說到「黃巾起義」,就會說到皇甫嵩;說到皇甫嵩,就會說到「黃巾起義」。範曄的《後漢書》,甚至把對「黃巾起義」的主要介紹,都放在了《皇甫嵩列傳》裡。
「黃巾起義」剛一爆發,正在首都參加御前最高軍事會議的皇甫嵩,即率先提出要先解除「黨錮」,以防「黃巾」與黨人合流。漢靈帝在徵詢了中常侍呂強的意見後,很快同意了皇甫嵩的提議。隨後,皇甫嵩就被任命為左中郎將,跟右中郎將朱儁一道,前去徵討潁川「黃巾」。
潁川緊鄰首都洛陽,直接關乎朝廷的安危。
當時東漢朝廷面臨的形勢可謂已是岌岌可危。儘管事先已得知消息,並且作出了相應的處置,但「黃巾起義」的爆發,還是給東漢王朝帶來了山呼海嘯般的衝擊。河北全境瞬時淪為「黃巾」的天下。安平、甘陵兩國的國王,分別被當地人劫持,以響應「黃巾起義」。就在皇甫嵩、朱儁受命出徵之際,同樣緊鄰首都洛陽的南陽地區,「黃巾」張曼成部攻殺了太守褚貢。出徵之初,性格偏急的朱儁,又在跟潁川波才部「黃巾」的交戰中,吃了一場敗仗。常言道:「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又傳來汝南「黃巾」在邵陵擊敗太守趙謙、廣陽「黃巾」殺死幽州刺史郭勳和太守劉衛的消息。形勢這叫一個亂!一個緊急!東漢朝廷急需要一場勝利,來挽救迫在眉睫的危局。在這種形勢下,皇甫嵩領兵進駐潁川郡的長社,跟波才部「黃巾」展開了對峙。
當時皇甫嵩只有兩萬人馬,「黃巾軍」則人多勢眾,且呈圍攻之勢,皇甫嵩軍中人心惶惶。但皇甫嵩發現了「黃巾軍」的一個弱點:「依草結營」,於是,當機立斷,採用火攻戰術,夜襲「黃巾」,「黃巾」大亂。恰在此時,騎都尉曹操也領兵趕到,皇甫嵩與朱儁和曹操的兵馬匯合一處,大破「黃巾」,斬首數萬級。
這是自「黃巾起義」爆發以來,東漢朝廷取得的第一場勝利,一場「及時雨」式的勝利,首都洛陽的危機暫時得以緩解。
隨後,皇甫嵩和朱儁乘勝追擊,又相繼擊破汝南和陳國「黃巾」,「三郡悉平」(《皇甫嵩列傳》)。
戰局開始朝向有利於東漢朝廷的方向逆轉。
之後,皇甫嵩和朱儁兵分兩路,皇甫嵩向北攻擊東郡「黃巾」,朱儁向西南攻擊南陽「黃巾」。皇甫嵩再次取得勝利,生擒「黃巾」首領卜己,斬首七千餘級。
皇甫嵩和朱儁領兵徵討潁川「黃巾」的同時,尚書盧植也被任命為北中郎將,前往徵討河北「黃巾」。
河北「黃巾」是張角兄弟直接領導下的「黃巾」,可以說是「黃巾軍」的大本營,不僅人數眾多,實力也要更強一些,所謂「梁眾精勇」(《皇甫嵩列傳》)。本來盧植已經取得了初步的勝利,但由於得罪了前來視察軍事戰況的宦官特使,遭到宦官誣陷,結果「檻車徵植,減死罪一等」(《盧植列傳》)。
盧植無辜被囚後,朝廷任命董卓為東中郎將,代替盧植繼續攻打河北「黃巾」。
這是董卓在平定「黃巾起義」中的第一次出場,也是董卓唯一一次跟「黃巾」直接交手。
但董卓未能取得勝績,「軍敗抵罪」(《董卓列傳》)。
這時候,已經攻破東郡「黃巾」,在戰場上節節勝利的皇甫嵩距河北只有一箭之地,於是朝廷下令,皇甫嵩繼續向北攻擊,徵剿河北「黃巾」,這等於是接替了董卓的任務。
這是我們看到皇甫嵩和董卓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雖然是以「交接班」的形式,一前一後,他倆這一次很可能連面都沒有見到,但畢竟也算是一次重合。
經過幾番激烈鏖戰,皇甫嵩最終剿滅了張氏兄弟領導的「黃巾軍」。皇甫嵩因鎮壓「黃巾」有功,被拜為左車騎將軍,封槐裡侯,領冀州牧。
至此,除了朱儁仍在南陽地區與「黃巾」進行勝負已定的最後決戰外,由張氏兄弟領導和發動的「黃巾起義」,在中平元年(184年)的當年,就已經被基本平定。
「黃巾起義」之所以能在一年之內就被東漢朝廷平定,從軍事決戰的角度說,皇甫嵩無疑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人物。蔡東藩在《後漢演義》裡說,「黃巾」之平,皇甫嵩為首功,這是實至名歸的評價。站在東漢王朝的立場上說,皇甫嵩是「黃巾之亂」中當之無愧的中流砥柱,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而將傾的人物。如果沒有皇甫嵩,東漢王朝的終結時間,就有可能被提前。相比之下,董卓雖然也參加了鎮壓「黃巾」的行動,卻表現得像一道影子,一晃而過,沒有取得任何勝績。總而言之,徵討「黃巾」,皇甫嵩立下了赫赫戰功,董卓則是寸功未立。
平定「黃巾」給皇甫嵩帶來了巨大的聲譽,使皇甫嵩的人生達到了輝煌的頂點。《後漢書》說:「嵩既破黃巾,威震天下」(《皇甫嵩列傳》)。這種「威震」的效果之一,是一個名叫閻忠的人,跑到皇甫嵩面前,一通長篇大論,希望皇甫嵩考慮一下「南面稱制」,——就是要皇甫嵩自己當皇帝!這種「非常之謀」的想法,當場被皇甫嵩拒絕了。(我們後面會看到,皇甫嵩好像特別習慣拒絕人)
董卓呢,不說是灰溜溜的,起碼也是個兩手空空的失敗者,——東中郎將的軍銜肯定也給弄沒了。
這是皇甫嵩和董卓的第一次相遇與比較。
轉眼皇甫嵩和董卓就迎來了他倆的第二次相遇和比較。
「黃巾起義」快被平定的時候,甘肅金城(今蘭州)又發生了湟中義從和先零羌的叛亂。
湟中義從胡北宮伯玉與先零羌叛,以金城人邊章、韓遂為軍帥,攻殺護羌校尉伶徵、金城太守陳懿。(《孝靈帝紀》)
湟中義從,原指在湟中地區跟隨漢族將領徵戰的非漢族勇武之士,帶有義勇軍或志願軍的性質。起初是一批小月氏人,後來也有了羌人和其它少數民族加入其中。先零羌則是羌族部落中最具戰鬥力的一支,是東漢政府最為頭疼的邊疆對手之一。
圍繞對付這支武裝力量,皇甫嵩和董卓之間,有了更直接的比較機會。
皇甫嵩在「黃巾起義」爆發之前任北地太守。北地郡治所原本在今寧夏境內,後因羌亂,漢安帝永初五年(111年),將郡治內遷到當時的池陽,也就是今天陝西涇陽和三原一帶,差不多就在長安的正北面。皇甫嵩任北地太守,郡治應該是在這裡。中平二年(185年)三月,湟中義從和先零羌開始騷擾三輔地區,於是,朝廷任命時在冀州的皇甫嵩移師關中,「回鎮長安,以衛園陵」(《皇甫嵩列傳》),說白了,就是專門來對付北宮伯玉和邊章、韓遂這夥人。
調動皇甫嵩來執行這一任務,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一是利用皇甫嵩剛剛平定「黃巾」的威名、威力;二來,也是讓皇甫嵩重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1]
與此同時,朝廷重新起用了之前「軍敗抵罪」的董卓,讓他跟皇甫嵩一起協同徵戰。
詔以卓為中郎將,副左車騎將軍皇甫嵩徵之。(《董卓列傳》)
這是董卓的名字跟皇甫嵩的名字第二次出現在一起,董卓成了皇甫嵩的副手。這也是嵩、卓二人的第一次合作。這一次,兩人的見面估計應該是肯定的了。
但是,讓人感到遺憾的是,關於皇甫嵩與董卓的這次正式合作,現今能看到的史料中,幾乎沒有留下一星半點的具體記述,除了確實有過這麼一次合作外。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想必是因為這次合作的時間太短,只有四個月,到同年七月,皇甫嵩就被免職了。免職的原因,一是沒能取得像徵討「黃巾」一樣立竿見影的戰績;另外,也是得罪了當權宦官,結果被收繳了左車騎將軍的印綬。
皇甫嵩遭免職後,朝廷改派了張溫任車騎將軍,來擔任前線總指揮。值得注意的是,皇甫嵩被免職了,董卓卻原地不動,不僅如此,還升了一級!由原來的中郎將,提升為破虜將軍。一升一降之間,皇甫嵩和董卓的起伏曲線,在這裡發生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變化。形式的變化,往往都有內因在起作用,只是史書在這裡,並沒有給出相應的解釋和敘述。
董卓在張溫的手下,有過兩次閃光的經歷。一次是乘邊章、韓遂他們受驚於自然天象,準備主動撤退時,董卓聯合友軍趁機發起攻擊,取得斬首數千級的勝利。還有一次是與先零羌遭遇,董卓巧施妙計,「全師而退」,而其它幾支遭遇先零羌的部隊,全都吃了敗仗。為此,董卓被朝廷封為邰鄉侯。
這是董卓生平第一次被封侯。皇甫嵩在取得「長社大捷」後,也是被封為鄉侯,平定河北「黃巾」後,才被封為侯爵中最高的縣侯。
此時的皇甫嵩,在史籍記載中,呈靜默狀態。
嵩、卓兩人的差距,似乎正在縮小。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即從中平二年(185年)到中平五年(188年)——皇甫嵩和董卓二人在現有史籍中,都呈現出空白的狀態,無事可記。而他們的對手,邊章、韓遂的部隊,卻在經歷了幾番讓人眼花繚亂的整合後,變得更加兵強馬壯。一個名叫王國的人,被推舉為這支武裝的首領。中平五年十一月,王國率眾圍攻陳倉。陳倉是陝甘邊境的重鎮,陳倉一破,兵鋒即刻可直指長安。於是,朝廷再次起用了一直在靜默中的皇甫嵩,同時任命董卓為前將軍,共同聯手對付王國的進犯。
五年,涼州賊王國圍陳倉,復拜嵩為左將軍,督前將軍董卓,各率二萬人拒之。(《皇甫嵩列傳》)
一個「督」字,表明了皇甫嵩的主帥身份。
這是皇甫嵩和董卓兩人的名字第三次出現在一起,也是他倆的第二次正式合作,當然,也可以說他倆的又一次同臺競技。
關於嵩、卓的這一次合作,範曄的《後漢書》表現得出奇的大方,在書中記下了嵩、卓二人大段大段的對話。
這些對話和這次合作的經過,可以概述如下:
嵩、卓聯軍組成後,董卓提議立即進兵解陳倉之圍,但被皇甫嵩拒絕了。皇甫嵩大段引用《孫子兵法》,對形勢作出了自己的判斷,說明應當採用「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策略,靜待形勢發生轉變。後來的事實證明,皇甫嵩的判斷是正確的,「王國圍陳倉,自冬迄春,八十餘日,城堅守固,竟不能拔。賊眾疲敝,果自解去。」這時,皇甫嵩決定對王國發起攻擊,董卓卻一改之前的積極、主動姿態,認為不可,並且也引用《孫子兵法》作為依據[2]。皇甫嵩又說出了自己的理解,最後,「(嵩)遂獨進擊之,使卓為後拒。連戰大破之,斬首萬餘級,國走而死。」(《皇甫嵩列傳》)
兩次判斷的結果,都證明皇甫嵩是對的。
如此一來,戰役雖然取得了勝利,皇甫嵩和董卓的「梁子」也算是結下了,「卓大慚恨,由是忌嵩。」 (同上)。
我們現在可以回顧一下,從最初的平定「黃巾」,到合作徵討韓遂、王國,皇甫嵩和董卓的幾次同場競技。從總體上看,無論是實戰效果還是對兵法(理論)的理解,皇甫嵩的表現都要優於董卓,明顯更勝一籌。皇甫嵩始終像個戰場上完美的高材生;董卓呢,不說是個成績起伏不定的「差生」,起碼是個「備胎」和專給人「打下手」的配角。
說到這裡,我們必須提醒一句,在傳統史書的書寫中,董卓從來是個不折不扣、無可爭議的壞人,皇甫嵩則是一個倍受推崇的正面人物。[3]因此,在閱讀史籍時,在事關皇甫嵩與董卓二人的評述中,我們始終不應忘記這一點。《劍橋中國秦漢史》中有這麼一段話:
重要的是應該記住,這個動亂時期流傳下來的材料都是出於有偏見之手。當材料是來自有關係的人士時,它自然就吹噓他的優良的品質和完美的謀劃;當它來自敵人方面時,它就反覆描述對方的殘暴、愚蠢和卑劣無恥。[4]
話可能說得簡單絕對了點,但這份提醒,不為無益。
如果皇甫嵩和董卓的比較到此戛然而止,那他倆的勝負高低就不難判定了,但問題是遊戲還沒有結束,或者說,真正的遊戲高潮部分,還沒有開始吶。
「陳倉之戰」後僅僅只隔了一個月,漢靈帝就駕崩了。
漢靈帝的駕崩,給東漢王朝留下了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點,這個轉折點好像是專門給董卓預備的。
就在「陳倉之戰」結束到漢靈帝駕崩這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裡,董卓連續遭遇了兩次來自東漢朝廷和靈帝本人的考驗,這事還跟皇甫嵩扯上了關係。
中平六年(189年),應該就是「陳倉之戰」結束不久,朝廷下詔徵董卓為少府。少府是朝廷九卿之一,董卓以一封書信的方式,回絕了朝廷,說明他為什麼不能去京城赴職。
到靈帝病重時,朝廷又以璽書的形式,——璽書本來是指皇帝的親筆書信,靈帝既已病危,是否還能親筆書信?——給董卓下了一道新的詔書(東漢朝廷跟董卓的兩次通聯,在時間上可說是前後相踵,我們今天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那份緊迫感)。詔書(璽書)的內容,一是拜董卓為并州牧,另外是「令以兵屬皇甫嵩」,就是要董卓把他的軍隊全部交給皇甫嵩。
董卓又給朝廷回了一封信,他答應去并州履職,——實際並沒有去,而是「駐兵河東,以觀時變」(《董卓列傳》)。河東郡在當時屬司隸校尉部,在今山西西南。——但拒絕把自己的部下兵馬交給皇甫嵩。
董卓對朝廷的兩次回絕,尤其是第二次,顯然已是明確的抗旨不遵。但此時的東漢政府和漢靈帝,已經拿董卓無可奈何,所謂「朝廷不能制,頗以為慮。」(《董卓列傳》)。
朝廷要董卓把兵交給皇甫嵩,並且被董卓拒絕的事,也傳到了皇甫嵩的軍營。當時同在軍中的皇甫酈對他叔父說:
「本朝失政,天下倒懸,能安危定傾者,唯大人與董卓耳。今怨隙已結,勢不俱存。卓被詔委兵,而上書自請,此逆命也。又以京師昏亂,躊躇不進,此懷奸也。且其兇戾無親,將士不附。大人今為元帥,杖國威以討之,上顯忠義,下除兇害,此桓、文之事也。」(《皇甫嵩列傳》)
第一句話就將董卓和皇甫嵩放在了一個對等的位置上。皇甫酈看到了皇甫嵩和董卓之間的矛盾,並且認為到了「勢不俱存」的境地。皇甫酈同時認為,董卓的抗拒行為,是一種「逆命」,而董卓的「駐兵河東」,更是一種居心叵測的危險舉動。皇甫酈希望皇甫嵩能當機立斷,剷除董卓。
皇甫酈的建議,被皇甫嵩拒絕了。
皇甫嵩說出的理由很簡單,董卓抗命固然有罪,但自己如果擅自徵討,也是一種越權之舉。於是皇甫嵩也給朝廷寫了一封書信,說明了有關情況。漢靈帝接到皇甫嵩的書信後,「讓卓」,就是批評、責備了董卓一番,於是,董卓「又增怨於嵩」。
在事關歷史未來走向的關鍵時刻,皇甫嵩和漢靈帝的舉動,看起來更像是輕飄飄、軟綿綿的兒戲之舉。
不過,從皇甫叔侄的對話來看,人們有理由得到一個印象,即此時此刻的皇甫嵩,似乎仍然握有相當的實力,可以降服,甚至清除董卓,主動權似乎仍在他的手上,就看他的選擇了。
皇甫嵩又一次選擇了拒絕。
如果實情確是如此,那麼,這應該是皇甫嵩對董卓最後一次有勝算的機會。從此,機會對皇甫嵩來說,就像離岸之船,迅速消失在岸邊人們的視野裡。以後皇甫嵩再也沒有機會對董卓居高臨下、勝券在握,甚至連平起平坐的機會,都徹底失去了。
漢靈帝死了,何進聽了袁紹的攛掇,引發了東漢宮廷一場空前絕後的大混亂和大屠殺,東漢外戚和宦官勢力同時同歸於盡,董卓進京,成為東漢王朝新的實際統治者。
董卓一進京,他和皇甫嵩之間相互的位置和形勢,就發生了根本性的大逆轉。
經過半年忙碌,董卓坐在新的位置上,想起他的老同事、老上級,也是他暗中積怨已久的那個人來了。
初平元年,乃徵嵩為城門校尉,因欲殺之。(《皇甫嵩列傳》)
在此之前,董卓剛剛殺死了一位城門校尉。
皇甫嵩頓時陷入了生死抉擇。
去,還是不去?這是一個問題。
這時候皇甫嵩在哪呢?扶風。
扶風位於長安(今西安)和陳倉(寶雞)之間,擊退王國之後,皇甫嵩應該就一直留在了這個地方,繼續堅守他那「回鎮長安、以衛園陵」的任務。
董卓召皇甫嵩進京時,關東群雄已經舉起討董大旗。
為了應對關東群雄的討伐,董卓先是命人毒死了被廢黜的少帝,接著將首都由洛陽遷往長安,——長安靠近涼州,那是董卓熟悉和起家的地方。不過董卓本人沒有隨皇帝和朝廷同時西遷,而是暫時留在了洛陽。
這時候,依然手握重兵留在扶風的皇甫嵩,對董卓來說,肯定是一個不能忘懷的人物,何況董卓的心裡,早已積攢下了多時的忌怨。
這一點,皇甫嵩的長史(幕僚長)梁衍看得很清楚。皇甫嵩接到來自董卓的召令後,梁衍對皇甫嵩說:
「漢室微弱,閹豎亂朝,董卓雖誅之,而不能盡忠於國,遂復寇掠京邑,廢立從意。今徵將軍,大則危禍,小則困辱。今卓在洛陽,天子來西,以將軍之眾,精兵三萬,迎接至尊,奉令討逆,發命海內,徵兵群帥,袁氏逼其東,將軍迫其西,此成禽也。」(《皇甫嵩列傳》)
這段話有兩層意思,前面是說皇甫嵩不能去,去了就有危險;後面一段,可以說是皇甫嵩生平聽到的第三次「非常之謀」。簡單說,就是梁衍希望皇甫嵩「挾天子以令」,響應正在東邊的討董義舉,東西夾擊,活捉董卓。
這提議應該是東漢歷史上「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嚆矢。
這一回,皇甫嵩還是拒絕了。他越過長安,去了洛陽。
結果皇甫嵩一到洛陽,就被抓了起來,「有司承旨,奏嵩下吏,將遂誅之。」(《皇甫嵩列傳》)
關鍵時刻,兒子救了父親一命。據《後漢書》記載:
嵩子堅壽與卓素善,自長安亡走洛陽,歸投於卓。卓方置酒歡會,堅壽直前質讓,責以大義,叩頭流涕。坐者感動,皆離席請之。卓乃起,牽與共坐。使免嵩囚,復拜嵩議郎,遷御史中丞。(《皇甫嵩列傳》)
董卓不僅同意赦免皇甫嵩,還任命他為議郎,後轉為御史中丞。
旬月之間,皇甫嵩的生死命運,在董卓手上翻了個個。
故事至此並沒結束。
第二年,也就是初平二年(191年),董卓也從洛陽回到了長安。對於董卓的這次回長安,《三國志》和《後漢書》的《皇甫嵩列傳》與《董卓列傳》,都以細緻的筆墨,留下了一筆極富現場感的細節描寫。通常情況下,像《後漢書》這樣的正史,很少會出現帶有重複性的細節描寫。
及卓還長安,公卿百官迎謁道次。(《皇甫嵩列傳》)
乃引還長安。百官迎路拜揖。(《董卓列傳》)
《皇甫嵩列傳》的後面還有一句:「卓風令御史中丞以下皆拜以屈嵩」。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董卓暗中指使,讓官級在御史中丞以下的(自然包括御史中丞),都要到路邊屈身施禮相迎(此「拜」字是否指跪拜,不好確定,但躬身屈體是肯定的),以此讓皇甫嵩感受屈辱並屈服。
皇甫嵩有沒有屈服呢?後面一段文字是:
既而抵手言曰:「義真犕未乎?」嵩笑而謝之,卓乃解釋。(同上)
「抵手」該作何解釋,確切詞義不容易說清楚,大概相當於現在的握手、撫肩吧,但董卓此時的姿態,想必是貌似親切的。「犕」在這裡是服的意思,義真是皇甫嵩的字。董卓問:嵩哥服沒服?——這完全是大哥的架式和語言,直率而略顯粗魯。
皇甫嵩的反應呢?「笑而謝之」。——這時候皇甫嵩臉上泛起了笑意,「謝之」,是皇甫嵩向董卓說「對不起」。
皇甫嵩有什麼對不起董卓的?(因為爭雄?不相上下?)
「卓乃解釋」,是說董卓跟皇甫嵩和解了,他最終放了皇甫嵩一馬。
並世而立的兩位豪傑,就此心照不宣。
皇甫嵩和董卓的比較和較量,算是畫上了一個句號。
董卓對皇甫嵩取得了完勝。
——董卓贏了!
一個拜字,定格了董卓和皇甫嵩兩人的地位與關係,也順便回答了本文開篇的那個「誰更高一些」的問題。
關於董卓和皇甫嵩的這場路邊相見和對話,史籍中還有兩個不同的版本。這兩個版本,都見於裴松之注《三國志》:
《山陽公載記》曰:初卓為前將軍,皇甫嵩為左將軍,俱徵韓遂,各不相下。後卓徵為少府并州牧,兵當屬嵩,卓大怒。及為太師,嵩為御史中丞,拜於車下。卓問嵩:「義真服未乎?」嵩曰:「安知明公乃至於是!」卓曰:「鴻鵠固有遠志,但燕雀自不知耳。」嵩曰:「昔與明公俱為鴻鵠,不意今日變為鳳皇耳。」卓笑曰:「卿早服,今日可不拜也。」
這個版本與範曄《後漢書》有一些不同的信息,但關於路邊見面和聊天的內容,則大體接近,只是更加豐富和生動,頗有文學意味,強化了兩人的形象,使之顯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也平添了一份可信性。不過,魏晉時的史家張璠,卻提供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說法:
張璠《漢紀》曰:卓抵其手謂皇甫嵩曰:「義真怖未乎?」嵩對曰:「明公以德輔朝廷,大慶方至,何怖之有?若淫刑以逞,將天下皆懼,豈獨嵩乎?」卓默然,遂與嵩和解。
(以上兩則,均見《三國志 董卓傳》裴注引)
董卓的姿態和問句是相似的,皇甫嵩的回答卻與它本大相逕庭,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顯得義正辭嚴!
關於張璠的這段記載,今人周天遊先生在其所編《後漢紀校注》中有一段案語:
按此段《三國志 董卓傳》注引《山陽公載記》、《範書 皇甫嵩傳》注引《獻帝春秋》同,而裴注引《張璠漢紀》曰:「卓抵其手謂皇甫嵩曰:『義真怖未乎?』嵩對曰:『明公以德輔朝廷,大慶方至,何怖之有?若淫刑以逞,將天下皆懼,豈獨嵩乎?』卓默然,遂與嵩和解。」與《袁紀》大異。《通鑑》取張璠紀。然何焯曰:「《山陽公載記》之語尤近實。觀義真後此,其氣已衰,未必能為是言,僅足以避兇人之鋒耳。」何說是。
周天遊先生的案語是對的,我也認為何焯(清代學者)說的有道理。
那麼問題來了:皇甫嵩怎麼就從一個橫掃千軍、所向披靡、力挽狂瀾、「威震天下」的第一名將,淪落為一個在路邊排除恭候、低頭致歉的人?而且他低頭致歉的對象,是他曾經的副手,那個惡名昭彰、天下洶洶、皆欲食肉寢皮的董卓?僅僅兩年前,董卓還作為副手跟在他身邊,聽他講解如何正確理解和運用《孫子兵法》。這種人生大逆轉的情景劇,是怎麼發生和上演的?
很顯然,這事得從董卓帶兵進京說起。
董卓帶兵進京,不僅是東漢歷史的一道分水嶺,也是董卓和皇甫嵩兩人命運的分水嶺。
董卓進京之前,雖然不能說皇甫嵩對董卓有絕對優勢,但至少是並駕齊驅的。事實上,皇甫嵩有兩次都是董卓的直接上司。
到董卓一進京,嵩、卓二人的乾坤,就被徹底顛倒了。
什麼事情的發生,導致了這種結果的出現?
董卓進京之後,以疾風暴雨的方式,發生了連串密集的重大事件。我們只挑揀幾件跟董卓和皇甫嵩有關的事情說說。
首先最容易想到的,自然是董卓身份的變化。
董卓帶兵進京時的身份,是并州牧和前將軍,所以,《劍橋中國秦漢史》上說:
他在朝廷裡沒有一把正式的交椅。[5](本來有的,少府,他沒要)
沒有就想辦法自己弄一個。
八月,乃諷朝廷策免司空劉弘而自代之。(《董卓列傳》)
司空是所謂「三公」之一,從官秩來說,是萬石。董卓這樣就從一名地方官,升到了東漢朝廷的最頂層。由此看來,當初不接受少府的任命是對的,——純屬多餘。而且,按東漢「三公」與九卿的對位管理,少府正好是司空的屬下。[6]
但司空肯定不是董卓的目標。
九月,卓遷太尉,領前將軍事,加節傳斧鉞虎賁,更封郿侯。(同上)
從名義上說,太尉是「三公」之首,主管軍事。這下董卓名正言順成為全國最高軍事首領,統掌兵權,前將軍的職務不變,又平添了加節傳斧鉞虎賁。這裡稍解釋一下,節指符節,相當於身份證;傳指信符、憑證,類似介紹信(其實節傳的意思大致相同);斧鉞是軍權皇授的標誌,表示軍權在握,可任意徵伐;虎賁是從前王出行時的隨身護衛,也是一種特殊身份標誌。不僅如此,爵位也從之前的鄉侯升為縣侯,皇甫嵩最後的一點優勢,也被輕易抹平。
一言以蔽,所有這些,都是董卓新獲得的特權標誌,但董卓心猶未足。
十一月,尋進卓為相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同上)
兩漢四百年,蕭何之後無相國,現在董卓把它給恢復了。「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在董卓之前,只有蕭何和梁冀享有過這種待遇,但董卓的野心和欲望,蕭何和梁冀也不能相比,有一回,董卓當著賓客的面吐露自己的心聲:「我相,貴無上也」。(《三國志 董卓傳》注引《魏書》)這是公然視天子為無物了。
總而言之,經過一番精心打扮,原來只是一名邊將和地方官的董卓,此時已是身價倍倍增!成為東漢王朝事實上的僭主,將仍然在扶風守衛陵園的皇甫嵩甩得遠遠的不見了蹤影!先前所謂的戰績、名聲,統統變得不值一文。曾經的「高材生」皇甫嵩,跟曾經的「下手」和配角,——如今的董相國相比,剎時間黯然失色,一落千丈。
身份的變化是權位變遷的表現。
到皇甫嵩在長安路邊排除迎候董卓之前,董卓的身份再次向上提升:
卓諷朝廷使光祿勳宣璠持節拜卓為太師,位在諸侯王上。乃引還長安。(《董卓列傳》)
這就相當於從法制上確定了,整個東漢王朝,除了徒有虛名的漢獻帝外,董卓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一人。
此外,進京之後,董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廢少帝、立獻帝,殺太后,殺少帝,將朝政牢牢控制在自己手裡,一系列的行為和動作,奠定了董卓在京城的絕對統治。
軍事上,董卓同樣以凌厲的手腕,吞併了何進、何苗兄弟的部隊(包括了原來宦官掌握的部隊),以及丁原的并州兵。進京之初只有三千人的董卓,此時已是手握數萬重兵的絕對強者。
董卓已完全今非昔比、煥然一新。
韓非曾在文章裡引用過前輩法家慎到的一句話:
賢人而詘於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於賢者,則權重位尊也。(《韓非子 難勢》)
賢不肖的暫且拋開在一邊不說,由權位帶來的輕重尊卑的巨大落差,在皇甫嵩和董卓身上,得到了清楚的顯現。
權位的變化,就是董卓本人進京後最大的變化。
不過,要說皇甫嵩和董卓之間人生的大逆轉,僅僅只是董卓進京造成的,又未免把事情說得簡單了點。跟董卓先後進京的,還有其他人,比如被呂布殺了的丁原,他的身份和地位並不比董卓低,實力也不差,但卻沒有成為董卓這樣的強者,反而被董卓輕而易舉給除掉了。再說,帶兵進京本身也是一個結果,——為什麼董卓帶兵進京了,而皇甫嵩沒有?董卓進京後,憑什麼就能迅速站穩腳跟,並且很快攫取了東漢朝廷的控制權,最後能夠穩定地大權獨攬、一手遮天?董卓遷都長安,與其說是出於關東群雄的逼迫,不如說更多是出於自身的戰略選擇。如果不是王允和呂布設計刺殺董卓,董卓政權無疑能維持得更久,以至於皇甫嵩可能要在這個由董卓組建和掌控的政府中終老一生。董卓當政,袁紹、曹操等一干人早早就逃出了京城,為何皇甫嵩沒有?——事實上,他應該比袁、曹更有條件這麼做,——而甘心一直匍匐於董卓的卵翼之下?以上這些疑問,顯然並非簡單歸於董卓帶兵進京一事所能解釋。一定有更多的、來自皇甫嵩和董卓雙方的原因,參與了兩人人生際遇的大變化。
這會是些什麼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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