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仁」?
「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古今學者對其的解釋有很多。
比如《說文解字》的解釋是「仁,親也。從人,從二」。意思是當兩個以上的人在一起相處的時候,要相親相愛,這是一種廣義的道德觀念。
而自稱繼承儒家道統的唐代文人韓愈則認為「博愛之謂仁」。也就是所謂「仁」,就是人要愛戴每一個人。
這兩種解釋不能說不對,但也難免有片面之嫌。
我們讀一下《論語》便會發現,孔子在不同的時機面對不同的弟子,對於「仁」的闡述也是不同的。
且孔子從未如許慎或是韓愈一樣給「仁」下一個明確的定義,而是一直在闡述身為「仁者」應當如何作為以及「仁道」是如何體現的。
如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巧言令色,鮮矣仁」;「剛毅、木訥,近仁」等等。
這就說明孔子的「仁」絕非僅僅是「愛人」這樣一個狹隘、單純的道德觀念,其背後應當是蘊含著很深厚的人文文化的。
想要了解這背後的深層文化,則一定要找到這種文化的根基。
要知道,我們中國古代思想與古希臘為代表的西方古代思想是截然相反的,西方人的思想是典型的「務虛」思想,而我們中國古人的思想是絕對的「務實」思想。
西方人否認眼見為實,他們好奇的是宇宙萬物的本體、人意識的本源這些虛無縹緲跟現實生活沒有太多聯繫的問題。
而我們中國古代思想諸如儒家、墨家、法家、楊朱學派等等思想流派所探討的核心問題其實就只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問題。
縱使道家學派的理論觸碰到一些關於本體論的話題,最終也在「天道」的邊緣急轉直下,由「道」引出「德」,重新回歸人文序列。
而古人所謂的學問,從小讀的書、學習的知識,也都是為人處世的道理,最終也是為了服務於社會中的人倫關係。
這種差別是怎麼來的?
我們觀察一下我們中國的地貌便會發現,中國大陸是屬於一個封閉式地貌。
北部和西部是草原和荒漠,東部是大海,南部則是山區叢林,唯有今山東、河南一帶擁有大片平原以及黃河衝積出的肥沃土壤。
所以,在生產力極度低下的上古時期,我們華夏族自然而然便定居在了中原這片土地,依託大河平原發展農業,這也就是華夏文明的開端。
而農業的發展就必須要涉及人與人的協作,人文文化就這樣有了誕生的土壤。
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古老的農業社會人口不斷增加,但生產力卻不足以打破中原地貌的封閉性,所以人文壓力誕生,人們不得不開始思考人與人之間該如何相處這個問題,以人文關懷為核心的人文文化就這樣誕生了。
而西方為什麼沒有產生這種人文思想,因為歐洲地貌多山石,不利於大面積發展農業,且歐洲大陸西部沿海,中部還有一個狹長的地中海。
人們發展不了農業,為了生存便只好跨海去非洲或是中亞換取糧食。
人口的大量流動導致了歐洲並不會存在大量人口封閉在一個固定區域的情況,不存在人文壓力,自然也就不去關注人文問題了。
歸根結底,一個民族或是一片地域的人民所秉承的文化,是受到生存環境的影響而衍生出來的。
所以,人們常常說漢文化的同化力非常強大,歷史上諸如鮮卑、契丹、蒙古等外部民族來到中原地區都會被漢化。
其實並不是因為漢文化本身具有獨特的魅力,而是因為以人文精神為根基的漢文化是唯一能夠與封閉的中原地區相適應的生存文化。
無論是什麼樣的民族,什麼樣的文化,想要入土中原,都不可避免的要面對在封閉地域間因人口增長而帶來的人文壓力,而此時漢文化就是解決這種壓力的現成方案。
生存境遇促生了文化根基,文化根基發展到一定程度則自然要結出五彩斑斕的文化成果,就這樣我們先祖文化的第一次開花結果便選在了那個熱鬧非凡的春秋戰國,也就是我們熟悉的百家爭鳴時期。
而在這次文化大豐收中以「仁」為核心的儒家思想正是最耀眼、最碩大的文化成果之一。
這就是「仁」文化的根基。
可能有人會質疑「仁」文化的成功性。
因為無論是孔子最初的「仁道」,還是後來孟子提出的「仁政」,亦或是後世諸如宋明時期理學家為復興儒學提出的「天理」學說、陽明先生「良知」之學。
儒家的「仁」似乎始終不得推廣,甚至一度出現亂象,而到了近代儒學道統更是被連根刨斷。
其實「仁」文化的成功並不體現在表象上的推廣,而是通過文化滲透為我們中華民族打下了堅實的信仰根基。
其實不論是許慎還是韓愈,他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正統儒家的「仁」,在愛的體現上是有差別的,不是絕對大公無私的博愛。
要知道人類情感最根源處的愛來自血緣紐帶,人面對跟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是不會天生就產生愛的,人類原始、根源處的愛只有對父母的愛。
這種感情是從動物感性中延伸過來的,這是動物的本能。
所以孟子講:「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
在儒家的觀念中,人對父母的愛一定是高於兄弟的,而對兄弟的愛一定是高於朋友的,對朋友的愛則一定高於陌生人的。
比如孟子在與萬章關於舜的討論中就可以清楚的看出,「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為順與父母,可以解憂。」
堯把自己兩個女兒娥皇和女英都嫁給舜,九個兒子也都聽命於舜,還把國家財富、牛羊、糧倉、官吏全都交給舜。
如此威風舜依然很難過,因為他跟父母兄弟相處的不順,父母和兄弟總想殺害他,他覺得自己最重要的情感無處安放,無法盡到孝悌之道。
這就可以看出古人對這種血親情感的崇拜,血親之間的愛是至高無上的,而對血親之間的愛也絕對與對朋友甚至妻子的愛有所不同的。
這種有差別的血親至上的愛才是真正的「仁」愛。
而諸如韓愈所謂「博愛之謂仁」,對所有的人都是同等的愛,則更多偏向於墨家的「博愛」學說。
儘管墨家也是人文根基衍生出的人文成果,但相比儒家的血緣紐帶的愛,它並不順應人的本性,它帶有強迫性。
可儘管「仁」不是「博愛」,但「仁」之愛也絕不是只愛自己親人的自私的愛。
儒家所提倡的「仁」愛是希望人們能夠優先重視對父母、血親之間的愛,再將這種情感向外推廣、擴充,進一步愛妻子、愛朋友、愛陌生人最終愛天下百姓,由此來實現天下之大愛。
這是血親情感在人倫壓力下的升華,是利用血緣紐帶實現社會穩定的偉大創舉。
很顯然,這個創舉很成功,因為這種觀念很成功的融入到了我們中國人的血液中。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外國人稱呼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往往都是先生或是女士,而我們中國人呢?
稱呼沒有血緣關係的長輩也作叔伯、阿姨、爺爺、奶奶,稱呼同輩也都是哥哥、姐姐。
注意這種稱呼是什麼?
是血緣稱呼,用血緣稱呼來稱呼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這就是血親情感的推廣與擴充,是「仁」的最直接體現,是我們中華文明獨有的文化。
而我們再讀儒家四書之一的《大學》,也就是古人長大成人的必修課,其中八條目的次第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一個人怎麼去面對社會,要先從「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心性層面開始自修,把自己內心看明白、管理好了。
之後才可以接觸別人,而接觸別人要先從接觸家人開始,把家庭關係處理好,也就是「齊家」。
要知道,古代的「家」可不是現代人學來西方的那種一男一女的兩口小家,而是家族。
五世同堂或是六世同堂,子女成群,算上娶來的女方的家族,動輒一個「家」要幾百號人。
想要處理好幾百號家人的關係真的是很難的一件事。
做到了「齊家」才能夠去處理社會問題,最終「治國」、「平天下」。
所以「齊家」是一個人由自我心性修養到入世做事的過渡環節。
家庭關係是每個人都逃避不了的,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幾乎所有的家庭都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矛盾。
但其實祖先早就給我們支了招,欲齊其家先正其心,自己心都不正,家庭關係肯定處理不了,心怎麼算正?
「仁」就是正。
把情感深處對父母、兄弟最原始、純粹的愛翻出來,擺在第一位,少一些虛偽,真誠對待家人,把利益往後放一放。
做到了如此家庭關係自然也就能處理好了。
而之後把這種情感擴而充之去發向社會,自然也就能夠做到善待他人,家、國、天下自然而然也就成為了一碼事了。
用血緣紐帶關聯社會,用血親之情穩定社會關係,這種順應人性的治世哲學實在是高明。
所以,儒家「仁」的思想是人們在人文壓力下對社會最順應人性的拷問成果,是人類情感在人倫社會中最合理的一種自然而然的體現,是人與人之間生存元素高接觸率下最有效的情感調和劑。
當代社會,全球人口暴增,而信息化技術將全人類連接在了一起,任何一個人的生存成本中註定綁定著別人。
這與上古時期華夏農業文明在封閉的中原地貌下因人口暴增而引發人文壓力的情況十分相似,所以來自全人類的人文壓力是我們必將面對的。
如此一來,我們積澱了千年的「仁」文化是否就是祖先提前為我們準備好的應對法寶呢?我們的「仁」文化是否應該重新被重視起來呢?
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