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九十年代至今,無論是在國內電影市場的蕭條慘澹期,還是在商業大片紛紛面臨叫座不叫好,甚至是千夫所指的尷尬時期,馮小剛的喜劇片卻一向是深得民心。箇中原委牽涉頗多,而歸根結底是馮氏喜劇深深紮根於中國本土文化,從具有民族特色的世俗人情出發,將觸角廣泛伸向大眾心理,將大門始終朝向市民階層,在製作和營銷上不斷開拓與市場接軌的渠道。
如此以來,不僅在票房收入上驚喜連連,同時獲得了良好的口碑,讓觀眾心甘情願掏錢包,並且一次次重返影院。而馮小剛的喜劇是一種「動口不動手」的溫和幽默,像是老北京的閒暇時的調侃,跟相聲有異曲同工之處,帶著濃濃的京味特色,一個字來說就是「貧」。而這種貧,絕非沒有章法的一通亂侃。
細細品味起來,一系列的馮氏賀歲劇中的幽默言語,都有共通之處。
馮氏幽默的一大特點就是不動聲色,既不是十分誇張,又不是刻意而為,一切都在不經意間自然流露。而之所以這種自然流露能達到使人噴飯的效果,正是由於話語之中隱含的不尋常的思維。正如平直的大道上行駛的一列快車,突然在某處進行一個大轉彎或急剎車,完全出人意料。他們經常把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客體,奇異地拼湊在一起,正如給蒙娜麗莎加上兩撇鬍子,或是讓亞里斯多德手持一款諾基亞。
總之,是用寓莊於諧的方式,詮釋後現代風格。他們誇人時能說「你要站一噴水池邊上不動,肩膀上、臉上再落點鴿子糞,就特像一希臘雕像」,他們能從為什麼教孩子們學「你吃了嗎?」這句漢語,聯繫到「我也想今天晚上就打衝鋒,明天一早就把蔣介石几百萬軍隊全部消滅掉。可是不行呀,同志,我們今天大踏步的後退,就是為了明天大踏步的前進,談戀愛還得先從眉來眼去、拉手親腦開始,然後才能那什麼呢。」
這種機關槍似的一連串東拉西扯,在使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能滿足心理上的快感,仿佛可以把胸中的不快借這種無所不至的嘲諷發洩得酣暢淋漓。
所謂嘲諷,也即把平常人眼中的莊重嚴肅之物加以不屑的玩味和調侃,這樣才極具挑戰的樂趣。馮氏電影中慣常把政治性的話語套用在小人物的口吻上,在偉大崇高與市井庸俗之間的強大落差間,製造幽默效果。
《天下無賊》讓黎叔這樣評論自己的扒竊團夥:「這次出來一是鍛鍊隊伍,二是考察新人,在這裡我特別要表揚兩個同志,小葉和四眼。他們不僅超越了自己,也超越了前輩。」「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有組織,無紀律。」 這些對白往往能迅速喚起觀眾的政治記憶,並對政治組織話語與盜賊話語之間的話語錯接與雜糅生出會心的大笑。
另外還有,《大腕》中尤優用「皇帝有很多個老婆而我只有一個還離了」向泰勒解釋皇帝和平民的區別,既出乎意外,又合情合理;《不見不散》中劉元在教美國警察學中文時所講的漢語「趴下!不許動!老實點! 服務!」等,再經美國人認真的模仿,立刻在嚴肅的課堂中製造出了幽默的氛圍,令人回味;《甲方乙方》中姚遠對想當將軍的小書商說:「和平時代就是巴頓也得在家好好待著,國家有咱們強大的人民解放軍保衛著,也用不著你,還是回家做你的良民吧。」而當川菜廚子扔下來的花盆砸到姚遠頭上時,他旋即給我們上演了一幕革命經典——《列寧在十月》中的著名場景,由一個「良民」瞬間化身為《變色龍》中的奧楚蔑洛夫。
對此,馮小剛導演是這樣評述的「我們常用的一個手段是反向思維,是把東西給顛倒過來看,這樣便思路大開。一個人對這件事該哭,你就讓他哭。想像力也就這樣。一旦你用笑的處理,效果便大不一樣。」
馮氏電影中這些窮形盡相的小人物,都是實實在在活在世俗世界裡。他們一邊神色肅然地詮釋著崇高莊重的理念,一邊又在瑣碎的生活中不停暴露著自己的醜態。其實嘲諷別人的同時,也在被人性和生活所嘲諷。
中國古代就有「詩緣情」、「詩言志」的說法。詩意的畫面和語言,通常是超脫了庸俗醜惡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而一旦落入市井俗態,這種原本屬於靈魂層面的高雅境界,也就不可避免地因它的不合時宜而變得滑稽可笑。正如孔乙己在鹹亨酒店和一幫雜役們辯解什麼是「偷」,什麼叫「竊」。馮小剛自然也深諳這種幽默的魅力,在他的電影中不止一次展露了這種手法。
如《不見小散》中劉元在李清面前裝瞎一場戲,李:「你不應該這麼想。」劉:「那我應該怎麼想呢!難道我還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去憧憬什麼、去追求什麼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在夢裡,我才能見到光明,回到陽光燦爛的記憶裡,有幾次我在夢裡見到你,你如此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使我激動不已。一旦驚醒,心如刀絞,我拼命想看見哪怕一絲的光亮,可我只能聽,用聽覺去想像。」
正當李清被這番抑揚頓挫的詩一般語言所觸動時,鏡頭裡突然款款走來一個漂亮女孩,緊接著,劉元話鋒一轉,激昂地說道:「我又能看見了,這是愛情的力量!」
這段飽含深情的內心表露,出自劉元這個吊兒郎當、假裝正經的小痞子之口,本來就可笑至極。又加上情節設計上的精妙一筆,使人物話語出現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更使幽默滑稽高潮又起。另外,《天下無賊》中黎叔的一句詩——我欲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也成了經典喜劇爆料。
馮氏喜劇中人物偶爾的詩意表述,不論是故作深沉,還是附庸風雅,都成功地營造了幽默氣氛,又使人物形象豐富多彩,還能在情節上打破偶爾的沉悶,增添靈動色彩。
如前文所說,馮氏喜劇成功的原因之一,也就在於它能與當下大眾的審美情趣融為一體。在喜劇中,融入一些流行元素,使電影既能增加看點,又能體現新潮,不落窠臼。
流行元素之一,是與電影同時期的熱門話題。
如《天下無賊》中黎叔緊扣時代特色的一個堅定的判斷:「二十一世紀最缺乏的是什麼?人才!」此句幾乎產生振聾發聵之效,當仁不讓地成為了時代的流行語。另外一個典型就是《手機》,且不說劇中主持人嚴守一的訪談節目《有一說一》是否影射了《實話實說》,單是劇中費墨的兩句話就足以驗證了,即「審美疲勞」、「做人要厚道」,都毋庸置疑地切中了時代的要害,因此廣為流傳。
流行元素之二,是當下商業大潮中的某些文化現象。
如《大腕》中愛島VCD廣告語:「廠家引以為傲的超強糾錯功能」,該語句出現在這個充滿後現代主義荒誕意味的葬禮上,無疑是在揭示,這所謂的「超強糾錯功能」,無非是在盜版無比猖獗的市場上推波助瀾罷了。此外還有可口可樂與可笑可樂,碩士倫隱形眼鏡與博士倫隱形眼鏡,「請節哀。下輩子作女人挺好」,對應某豐乳產品廣告等等。這種毫不留情的含沙射影,比直接的嘲笑和謾罵顯然更能給人以思維上的衝擊。不過,這既非惡意的搞怪,又談不上善意的嘲諷,只是一種隱約有所指向卻毫無意圖的搞笑,一種溫和的幽默。
流行元素之三,是電影中諸多語言種類的雜糅。
在傳播媒介多元化、全球信息大爆炸的今天,文化的傳播、交流、碰撞十分頻繁。
隨著影視、網絡、手機等多種媒介的普及,英語、日語等語種以及漢語中的粵語、閩南語、上海話等多種方言越來越多地交匯在一起,並且廣泛傳播。馮氏喜劇中巧妙地把這種時代特徵幻化成幽默的原材料。如《天下無賊》中打劫犯所說的「經典」語言,「IC、IP、IQ卡,統統告訴我密碼。」從時下比較流行的IC、IP卡中的字母「I」,巧妙地聯想到表示智商的IQ,再加上演員所表現出的口吃的憨態,形成了很好的幽默效果。
綜上所述,馮小剛喜劇中的幽默話語,運用了多種設計和程式,精彩紛呈,又具有特色,可以稱之為馮氏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