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頭出現在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共計出場兩次。
二丫頭第一次出場:
凡莊家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真畢真】寶玉一見了鍬、钁、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何用。【凡膏粱子弟齊來著眼】小廝在傍一一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聽了,因點頭嘆道:「怪道古人詩云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聰明人自是一喝即悟】【寫玉兄正文,總於此等處,作者良苦。壬午季春】一面說,一面又至一橺房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說,便上來搬轉作耍,自為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天生地設之文】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了手,陪笑說道:【一忙字,二陪笑字,寫玉兄是在女兒分上。壬午季春】「我因為沒有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如聞其聲見其形】【三字如聞】我紡與你瞧。」【這丫頭是技癢,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損壞。寶玉此時一片心神,另有主張。】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忙中閒筆,卻伏下文。】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的是寶玉性生之言。】【玉兄身分本心如此。】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若說話,便不是《石頭記》中文字也。】只見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來!」那丫頭聽叫,忙丟了紡車,一徑去了。寶玉悵然無趣。【處處點睛,又伏下一叚後文。】【伏下文。】
這段文字的關鍵是三個「趣」:自為有趣、大有意趣、悵然無趣。
「自為有趣」。寫的是賈寶玉對莊農生活的好奇,對紡車及上文鍬、钁、鋤、犁等物的好奇。賈寶玉本就是「情不情」,他能全身心的將自己的感情付與那些對自己沒有感情甚至無情的人與事物。第35回寫賈寶玉「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於物如此,何況是人?此處的「二丫頭」即為「不情」。另外,這段文字還多多少少透露出賈寶玉內心深處的「歸農情懷」或「歸隱思想」。
「大有意趣」。寫的是秦鍾眼中看到的「多情」甚或是「淫」。賈寶玉與秦鍾親近,原本不願讀書的人,為了秦鍾卻天天去學堂廝混,兩人的審美觀和情趣該是有著相近的地方。所以,賈寶玉聽得懂秦鐘的意思,才會說「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賈寶玉看到的只是「奇」。脂硯齋的批語【忙中閒筆,卻伏下文。】說的後文不是其他,而是秦鍾在饅頭庵得趣智能兒。
「悵然無趣」。寫的是賈寶玉的失落。脂硯齋批語「寶玉此時一片心神,另有主張。」賈寶玉此時的心神和主張是什麼?應當是五味雜陳,非常複雜。我以為,他看到了晴雯的影子,二丫頭的說話風格頗似晴雯,二丫頭善於紡織也頗似晴雯的精於女工。既有「二丫頭」,必有「大丫頭」,晴雯才是賈寶玉心中最愛的「大丫頭」。
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
他看到了二丫頭的粗獷美。「別動壞了」,言語大大咧咧,行為不拘細節,不管是否會得罪權貴,關心的只是自己的紡車,那是她的飯碗。
他看到了二丫頭的自信美。「我紡與你瞧」,毫不扭捏,落落大方,內心無畏。你是公子哥,我卻無需不巴結你。
他看到了二丫頭的自然美。人與紡車,合二為一,和諧共生,也就是脂硯齋所謂的「天生地設」,那是一種原始的美,「天然去雕飾」的美。
有人說,大觀園中的群芳之於二丫頭恰如廟堂之於江湖,這個比喻很是恰當。廟堂束縛多,江湖故事多。
有人說,賈寶玉在大觀園見慣了陽春白雪、環肥燕瘦,突然發現下裡巴人、荊布裙釵有著另一種自然的美,怎不令他心馳神往?我以為說得也對。
也許正是從此時起,賈寶玉開始在無意識中走上了自己的歸路,那就是拋卻紅塵,既無法歸隱鄉野,那就遁入空門。
第二次出場:
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備,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無紡線的二丫頭。【妙在不見。】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面那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妙在此時方見,錯綜之妙如此。】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四字有文章。人生離聚,亦未嘗不如此也。】一時展眼無蹤。
臨走時,賈寶玉戀戀不忘二丫頭。先是想見沒見著,後以為見不著卻又見著了。也許,就在這情感的跌宕起伏、「錯綜之妙」間,賈寶玉發現了親情美。二丫頭抱著小弟弟的場景讓他想起了賈元春之於自己的過往,姐弟感情油然而生。也許,賈寶玉還發現了別離苦。賈元春身在深宮,無緣得見,生生離別。
秦可卿已逝,音容不在,而賈寶玉卻對她有特殊的情感。當日他在秦可卿房中夢遊太虛幻境,足以令他終生刻骨銘心。他在得知秦可卿死訊時口吐鮮血,更足以說明他對秦可卿情感的複雜。
而此時,他邂逅的二丫頭與秦可卿年紀相仿,一個青春已逝,一個芳華正濃。賈寶玉感受著生死無常,經歷著生離死別,飽嘗著人生「愛別離」之苦,「悲莫悲兮生別離」。「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是賈寶玉內心的真實表達,可能也是他的宿命。
當下沒有跟著二丫頭去,也許最終跟著跛足道人去了。
《石頭記》字字珠璣,無一閒筆。作者對書中人物的命名都很有講究。那麼,這段文字中,不說「大丫頭」,也不說「三丫頭」,獨獨說「二丫頭」,也就應該有些說道。
有說「二丫頭」是「二壓頭」的諧音,說是第二名壓過頭名,認為「二丫頭」美貌絕世且有野趣,壓過了並列頭名——風流的秦可卿和豔麗的王熙鳳。
又有說「二丫頭」是「二衙頭」的諧音,說是朝代更替的歷史隱喻,並且羅列出大量歷史地名和事件還有繁瑣的考證。
我以為,此二說均為牽強附會,概是得了「諧音癖」之故。作者創設「二丫頭」這個角色,不外乎三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作者心中對「老二」情有獨鍾。書中賈寶玉有一個親姐姐賈元春和一個親哥哥賈珠。在古時男子才論排行,因此賈寶玉排老二,人稱寶二爺。賈寶玉的父親賈政也是老二。也有人說,胤礽是老二,作者懷念胤礽是其死黨,此說我沒考證。還有,民間歷來有「老大憨,老二奸,家家有個壞老三」的說法。其中的「憨、奸、壞」並不是貶義詞,「憨」是指老實、肯耐勞,「奸」是指精明、情商高,「壞」是指調皮、愛搗蛋。所以,通常情況下,討人喜的是老二。
第二個原因是用「二丫頭」隱射巧姐未來的生活。第五回,賈寶玉所看畫冊和判詞中有:「有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曰:事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劉是劉姥姥,巧是巧姐,這已是共識。
第三個原因是作者創設「二丫頭」有所隱射。作者使用的是障眼法,表面上看,賈寶玉經歷了一段鄉村野趣,往深處看,可以通過情節分析賈寶玉對塵世認知的情感歷程。而核心是作者隱藏的根本意圖,他將「二丫頭」這段情節安排在秦可卿出殯過程中,幾乎與北靜王水溶分量相當,實為提醒讀者秦可卿的死因要從瑞珠、寶珠二個丫頭身上去尋找。畢竟,秦可卿的死因是通書一大謎,合家「都有些疑心」,且秦可卿死後,其丫鬟瑞珠「觸柱而亡」,寶珠「甘心願為義女,承摔喪駕靈之任」,兩個丫頭也就成為了謎中謎。
脂硯齋所謂的「伏後文」,並非是有人推測的80回後賈寶玉和二丫頭再次相遇,而就是文中接下來二丫頭第二次出場的又一段文字。作者寫作《石頭記》確實使用了「草蛇灰線、伏在千裡」的技巧,但並不是處處伏線,所謂物極必反、過猶不及。
我以為,賈寶玉與二丫頭別後當不會再見。驀然回首剎那,一切皆成過往。「二丫頭」只是賈寶玉一生中諸多的「驚鴻一瞥」。
從文學創作的效果來講,生死離別一瞬間,對人的心靈更有震撼力。不再相見的結局也符合曆代文人雅士的情思。
且看司馬光的詞: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還有倉央嘉措: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