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眾多、關係複雜,據統計,一共寫了900多人。其中,既有寶、黛、釵、鳳等貫穿始終的人物,也有隻出現在某幾個回目的人物;既有多角度、全方位刻畫的形象,也有的只展示其性格中的某些方面,還有「靈光一閃」似的人物。
說是「靈光一閃」,一是說她只出現一兩次,再則是說她與眾不同,給讀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們不屬於賈府,也不屬於主流語境,作者是通過冰山一角,折射出另一個世界。她們跟《紅樓夢》中常見的太太小姐丫鬟婆子也不一樣,有其特殊的身份,是對小說人物形象序列的一個補充。
這類「靈光一閃」似的人物,有二丫頭、茗玉、慧娘、林四娘等。這篇文章,我們就探討下二丫頭這個人物。
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麼?」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秦鍾暗拉寶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只聽那邊老婆子叫道:「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聽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紅樓夢》第十五回)
二丫頭是寶玉隨鳳姐等給秦氏送殯,在莊戶家中「打尖」時,偶遇的農家女。寶玉跟她只有一面之緣,總有就說了兩三句話,但卻讓寶玉印象深刻。因為她太特殊了!首先,身份特殊。她是農家女,受禮教束縛較少,帶著一種天然的野性。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別動壞了」,作者還用了「亂嚷」兩個字——寶玉何曾見過這麼「肆無忌憚」的女孩子,怪不得小廝們都要「斷喝攔阻」了。其次,性格特殊。「你們那裡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脂批說,「這丫頭是技癢,是多情,是自己生活恐至損壞?」我想,可能都有,但更多的是「技癢」——且看她這句話,多麼直率、多麼自信!她仿佛在說,「我不會因為你是公子哥兒就怕你,哼,單就紡織這件事兒來說,你可不如我!」一點不怯場,一點不謙虛,真是如聞其聲、如見其形。
曹雪芹擅長「一筆多用」,寫二丫頭時,順帶把寶玉的性格也描摹了一遍。當二丫頭「亂嚷」、小廝們要阻攔她時,寶玉「忙丟開手,陪笑」,一個「忙」、一個「陪笑」,就把寶玉尊重、憐惜女子的性格刻畫出來了。同時,作者還把寶玉與秦鍾對比:秦鍾看到二丫頭,對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大概是在想與智能兒間的那種事。而寶玉的反應是「一把推開」,並說,「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他心裡可沒想那些邪念,而只是一種單純的欣賞與喜歡,脂硯齋說「的是寶玉生性之言」、「玉兄身分本心如此」,此之謂也。他的「多情」,是警幻仙姑說的「意淫」,而不是皮膚淫濫。另外,脂硯齋在秦鍾那句話後面還批了一句:「忙中閒筆,卻伏下文」,也就是說,這件事是「秦鯨卿得趣饅頭庵」的引子,作者是有意把這兩件事對比著寫的:面對女子,一個想著肌膚之親,一個則是柏拉圖似的、純粹的欣賞和尊重。
當寶玉再想跟二丫頭說話時,她就被外面的老婆子叫走了,寶玉便「悵然無趣」起來。寶玉一開始玩紡車時,「自為有趣」;二丫頭走了,他便「悵然無趣」了。雖然紡車還在這兒,但他情緒立馬不好了,可見心思全在女兒身上。
好在,離開之前,還是再一次見到了二丫頭:
外面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鳳姐並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並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裡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紅樓夢》第十五回)
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少不得以目相送」,他對二丫頭的留戀由此可見。脂硯齋在「車輕馬快」後批:「四字有文章,人生離聚亦未嘗不如此也」,正揭示了這個故事最核心的含義,那就是給寶玉上了一節生動的課,讓他明白了什麼叫「缺憾之美」。就像周汝昌先生講的:「茫茫天地,草草人生,緣止一面,即此永別。」(《紅樓奪目紅》)
其實,這樣的事,在我們生活中也經常發生:一個偶然的場景,偶然遇到一個人,在那一剎間,就很欣賞對方。彼此或許說了話,也可能一句話沒說,隨後各奔天涯、再無相見之期。為什麼不說句話呢?可能因為羞澀,也可能覺得沒必要——就這樣望一眼就挺好了,多說一句都是多餘的、沒必要的。因為我們知道,人生就是如此,總有一些人,就是這麼吉光片羽似的一閃而過。
遺憾嗎?遺憾。但又是那麼美,所以叫「缺憾之美」。
文學作品中描寫這種「缺憾之美」的,我想到兩個經典的例子。
一是季羨林的《留德十年》,裡面有一篇《Wala》,追憶與一位叫Wala的波蘭少女的邂逅。她「淡紅的雙腮,圓圓的大眼睛」,晶瑩澄澈、天真無邪,雖萍水相聚,卻久久不能忘懷。過去好幾年了,還念及她身為波蘭人,在二戰期間可能的悲慘遭遇。文章末尾寫道,「即使她現在有淚,也只好一個人獨灑了,她又到什麼地方能找到我呢?」這份感情,這份懷念,簡直可以用「盪氣迴腸」來形容,讓人感動。
另一個是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首詩好在哪兒呢?我覺得,好就好在、它所體現的那樣一種「缺憾之美」。去年今日來討水時,她獨倚小桃柯,人面桃花、相互映襯,成為記憶深處最美的畫面;今再次來訪,佳人何在?唯見桃花於春風中搖曳而已。詩歌到這裡戛然而止,但就像繪畫中的「留白」,留下了大片想像的空間,讓人深思、腦補。
關於這首詩,還有一個動人的「本事」,如《太平廣記》云:
「初護舉進士不第,清明獨遊都城南,得村居,花木叢萃,叩門久,有女子自門隙問之。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子啟關,以盂水至,獨倚小桃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後絕不復至。及來歲清明,逕往尋之,戶扃無人,因題此詩於左扉。後數日,復往尋之,有老父出曰:『吾女笄年,知書,未適人,自去年已來,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與之出,及歸,見左扉有字,讀之,入門而病,遂絕食,數日死。得非君耶,殺吾女。』持崔大哭,崔感慟,請入臨,見其女儼然在床,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須臾,開目復活,老父大喜,遂以女歸之。」
這條記載,在我看來,前一半大概屬實,後一半死而復生、前緣再續,則出於人們一種美好的憧憬——因為對「人面不知何處去」的結局不滿意。其實,生活中本來就有這樣那樣的缺憾,就像《西遊記》中,經書被水打溼,破損了,唐僧非常懊悔,而孫悟空則說,「不在此!不在此!蓋天地不全,這經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應不全之奧妙也,豈人力所能與耶!」悟空才是真正悟了道的!我想,寫這條材料的,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出於本心、審美習慣,還是想看到大團圓結局。
放在現實中,寶玉與二丫頭再次相見的機會微乎其微。但作為一部小說,我相信,按照雪芹的思路,寶玉最後肯定還會和二丫頭再次相遇,並發生什麼故事。
我們可以試想,也許,那時候,賈府已經敗落,寶玉披著破鬥篷,沿街乞討,又或許四處逃難。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又遇到了二丫頭。也許二丫頭那時候已經嫁人,還像她們上次分別時一樣,懷裡抱著一個孩子。歲月似乎並沒有在二丫頭身上留下什麼印記,而自己經歷人世滄桑,卻衰老了很多,也呆滯了很多……
又也許,二丫頭就只是寶玉生命中的一個過客?誰知道呢!
我們只知道:每一次的相遇都可能是永訣,那些美好的回憶便成了心頭最美的畫面——正所謂,「缺憾是感情最有餘味的一種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