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以前,香港的電影審查制度尚未完善。彼時,暴露畫面較多的三級片被稱為風月片。
然而,望文生義都知道兩種電影不可同日而語。賣肉是三級片的金科玉律,情色只是風月片的外衣。三級片衣服之下是皮肉,風月片除了衣服底下的皮肉,更有皮肉底下的人心。《唐朝豪放女》亦是如此。
不喜此片也正常,畢竟各花入各眼。但「看這電影的是色鬼,拍這電影的是淫魔」之類的臆斷卻實在偏激。片中的暴露鏡頭服務於劇情,風月豔譚是浮世繪的片段而非全景。
魚玄機是電影的主角,更是鮮美的誘餌,引得各色人等主動上鉤。美人對著菱花鏡整理妝容,編劇則掏出一面照妖鏡,令眾人心中的魑魅魍魎原形畢露。
為挽回自請下堂的魚玄機,有頭有臉的李億當眾下跪。
他膜拜美色,還膜拜著有充足力量延續香火的年輕子宮。
狡猾的商人明白欲速則不達,先言之鑿鑿地表決心,說要和魚玄機比翼齊飛,然後由無所出的正妻哀哀懇求,請魚玄機履行傳宗接代的責任。兩個人一唱一和,井然有序。
這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工整大戲顯然是李億的深思熟慮。商人追求一本萬利,做什麼都是交易,婚姻更是買賣,想賺不想賠。魚玄機看破不說破而已。但是,她要的是志同道合的夥伴,李億要的是予取予求的工具,兩人的矛盾無法調和,只能分道揚鑣。
李義山、溫飛卿和魚玄機一樣胸懷文墨腹藏詩書,又沒有李億的造作和城府,推杯換盞間高談闊論,嬉戲玩耍時暢所欲言。
然而,他們要麼痴望大明宮要麼沉溺溫柔鄉,要麼攀花折柳要麼不解風情,和她心目中的真男兒、大丈夫相去甚遠,仍是難以為伍。
只有不愛其軀、不矜其能的俠士能得魚玄機青眼相看。可這些為國為民,為友為鄰的智勇之輩,也並非完美無缺。
鏟強扶弱的崔博候肌肉遒勁更兼俠肝義膽,不過七情上面六欲焚身,或是以突兀的面具遮掩神態,或是以女人的身體發洩本能。
見義勇為的歐陽鑄劍不僅有鑄劍的好本事,修為也比崔博侯高出不止一籌。他出場時的鏡頭語言就很能說明他的卓爾不群:由下至上的掃視鏡頭暗示他受人仰視的超凡品格,一柄利劍置於雙腿間則象徵俠義取代俗欲佔據他生命的重心。所以他面對驟雨和雲雨巍然不動、寶相莊嚴,上陣時不需遮面、生活中也不近女色。
魚玄機和綠翹等人遭難時崔博候及時解圍,之後他向魚玄機求歡卻遭到拒絕。他很是不解:女子以身報恩不是歷來如此嗎?聽聞魚玄機下獄待決,使劍如電的歐陽鑄劍提出給她個痛快,被果斷拒絕;崔博候冒死相救,又被果斷拒絕。二人頓感莫名其妙:英雄救美不是理所當然嗎?俠客的困惑源於自身的局限。他們把同情和援助凌駕於對方的需求和意志之上,所謂的「急人所難」,不過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自說自話,所謂的「替天行道」,更多是在狩獵成就感和優越感。以無私之名行自私之事、以正義之名行不義之舉的兩人,路見不平一聲吼,使完刀劍拍腚走,都不是真好漢。
「武俠就是關於男人們性慾與暴力的延展」,這話很適合兩位俠客。
因破戒不得不自立門戶以後,魚玄機被友人引薦了永道士。
「雖然我身在胭脂地,可我心依然清明如鏡。」
永道士的一番自我標榜,不像是勘破紅塵的徹悟,反倒更像鬚眉濁物博取心上人關注時的蠢動。
「每次見你墮落,我皈依三清的決心就更堅定。」
兩人的交往日益頻繁,舌燦蓮花的永道士也愈發天花亂墜。
然而魚玄機無動於衷,甚至哈哈大笑。她笑這痛心疾首的誓言實在空洞無物,笑這大義凜然的道士實在卑躬屈膝——他知道她眼高於頂,瞧不上食色性也的芸芸眾生,也瞧不上假模假式的祿蠹書蟲。所以,他孔雀開屏似地在她面前抖動著金剛不壞之軀,以求她的青睞。然而他本是個慾壑難填的俗人,口是心非的扭曲落在魚玄機眼裡沒有好感只有滑稽。
出身世家的永道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再加上自命不凡,本是一塊易碎的玉。她無意注視也無心毀壞,奈何他一再挑釁,忍無可忍的她於是應聲出擊,且看他何時會粉碎一地。
魚玄機身經百戰,老練通達,外強中乾的永道士怎麼可能是她的對手?潰不成軍的他於是將槍頭轉向綠翹,讓這個周身籠罩魚玄機氣息且秀麗可愛的小女僕承受了他的下作。欺軟怕硬的永道士知道綠翹無力反抗,也知道她沒有魚玄機的火眼金睛,不會令敗絮其中的他無地自容。
永道士把愛寄託於高高在上的魚玄機,把欲傾注於身份低微的綠翹,靈肉分離。
但是,愛與欲的割裂撕扯著靈魂。一塊內裂的玉,全碎還會遠嗎?
安史之亂後唐王朝逐漸式微,頻繁的外族入侵和藩鎮割據滋生出大批趁火打劫的法外狂徒。
魚玄機大宴賓朋之時,一群來者不善的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為首的名叫「孔孟武」。用倡導仁義的至聖族徽做了賊人的名字,真是諷刺。再說永道士名叫「永懷素」,這清心寡欲的氣息卻是和他偷腥不軌的行為和背道而馳。編劇的春秋筆法叫人好氣又好笑。
不請自來的賊人如石塊入水,震碎了局勢的平靜也引發了激烈的衝突。
不甘下風的文人張口就來:「大唐京師所在地,豈容你們鼠輩猖狂?」「人說你專殺貪官汙吏,原來是條狗!」可是強盜根本不需要廉恥,大而無當的說辭不攻自破。
文人一看文的不行就改了武的,抄起傢伙直接幹!但搖筆桿子的他們敵不過靠力氣吃飯的強盜,不是死就是傷。
強的不行就來軟的,文人們改用煽情:「她們都是農民,跟你們一樣的出身!為什麼要作賤自己人?」
魔高一丈的強盜迅速找出了話裡的破綻「你們文人玩女人叫風流,我們玩女人就是作踐自己人?」——原來冠冕堂皇的文人和強盜本質都是禽獸不如。
三而竭的文人們終於偃旗息鼓再不發出一點動靜。
自歹人亮明來意後,神色大變的永道士一直作壁上觀。這也可以理解,畢竟他得道成仙的宏圖大志還沒實現呢!再者說,成群結隊的文人都按兵不動,那他也沒理由像那個舉著火燭衝向賊人的逃荒女一樣白白送死。
致命的威脅讓文人和道士露出了馬腳——仁義之道是他們的謀生手段,而非生存意義。
當手握利器身懷武藝的男子退居一旁,手無寸鐵亦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只能被為所欲為……
這時,聞訊而至的崔博侯和歐陽鑄劍切入暴徒之間,一個活口也不留。他們只負責除暴安良,沒工夫定罪量刑。暴徒是否因為吃不上飯才拿起屠刀,暴徒之中有沒有被逼無奈的苦命人,都不在他們考慮的範疇之內,任何犯到他們手上的人都只有殺無赦一個結局。
說起定罪量刑就要提到京兆尹溫璋。此人出場靠後且鏡頭寥寥,卻絕定了魚玄機命運的拐點。
時人稱溫璋為「活閻王」,足見其暴戾恣睢。封建制度之下良賤有別是必然的,《唐律》白紙黑字地寫著:「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殺婢的魚玄機本來無需償命,可鵰心雁爪的溫閻王認為不可一世的她對統轄首都的自己構成威脅,硬是以「淫亂無行」判她死刑。
不過,溫璋自己的下場也不怎麼樣。他是畏罪自盡,而且死後還被唐懿宗怒斥為「惡貫滿盈,死有餘辜」。
天生反骨的魚玄機是人權和女權的旗手,她的不得善終確實有殉道的成分,但也不能簡單地將她定義成「佼佼者易汙」。
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對同樣身為女子、同樣身不由己的綠翹痛下殺手。
每當抱負受阻或者情路不順,憤懣難平的魚玄機就找上綠翹排解,全然不顧綠翹的感受和行為的後果不以為忤還習以為常。於是醜事落人口實、受人以柄,成為周圍人的笑料,還被千裡之外的歹人聽去,招來一場禍事。
更可怕的是,她還想禁錮綠翹的心靈。
被迫宣淫時的綠翹驚恐萬狀:「我想回家去,是回鄉下」。魚玄機面露不悅:「這不就是你的家?」
被崔博侯解救的綠翹夜裡偷偷鑽進他的屋子。「她說想找一個歸宿」崔博侯毫不在意地說,但是魚玄機更加不快。
被拆穿暗結珠胎後,溫馴的綠翹一反常態地固執己見:「我要回鄉下,把孩子生下來後,我要嫁人。」 這時候的魚玄機非常不高興,把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魚玄機瀟灑放蕩,綠翹收斂穩當。本來是人各有志,可爭強好勝的魚玄機偏要勉為其難,逼她改收為放。
毫無魄力的綠翹被主人的猙獰和脖頸的冰涼嚇得涕泗滂沱,卻蒲葦韌如絲,不改其志。
對魚玄機而言,這是致命的一擊。
她堅持不懈地對男權為代表的傳統勢力喊打喊殺,然而對方根深蒂固遮天蔽日,一腔孤勇、舉目無援的她毫無勝算。於是朝夕相伴的綠翹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想,綠翹雖然不能和她並肩作戰,但可以學習她不依傍不妥協的姿態和精神。只要後繼有人,她就不會在戰爭中一敗塗地。
但是,綠翹沒有追隨她,反而果斷地站到她的反面,心甘情願地要做被綱常束縛的傳統女人。從此魚玄機再沒了翻盤的機會。
時不利兮騅不逝!
窮途末路的楚霸王拔劍是為了自刎,無力回天的魚玄機拔劍卻是為了刺向綠翹這個叛變的「虞姬」。
她刺出的是長安第一劍師最得意的作品,一劍致命沒有挽回的餘地。可她仍不解氣,又朝綠翹的肚子捅了幾下。那裡有個胎兒,是綠翹生命的延續,也是綠翹精神的寄託。
綠翹讓魚玄機的理想半途而終,於是,她就要綠翹用生命和希望來陪葬!
這世上的人按照境界大致可分三種。
第一種是領路者。他們的思想天空無人能及。雖說行高於眾人必非之,但是大道之行不責於人,他們帶著孤持點化眾生,畢生苦行也無怨無悔;
第二種是平庸之輩。他們在物質世界裡摸爬滾打、焦頭爛額,分不出神向精神宇宙探索,雖然活得無知無覺地,但也自得其樂;
第三種是夾生人。他們擁有非凡的才華和廣闊的精神,但找不到預期的出路,就像魚玄機。脫俗放大了生活的艱難,現實則加重了心靈的無奈,兩種體驗的交匯就像氫氣碰上氧氣,給他們帶來兩種結局:要麼在蜷縮的沉默中燃燒殆盡;要麼突破臨界值發生爆炸,害人也害己。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魚玄機顯然是後一種。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魚玄機揶揄動眼不動手的永道士是膽小鬼,可當她和他一樣抽刃向更弱者綠翹時,她也自動走入懦夫的隊伍,成了被自己鄙視的那一種人。
魚玄機說希望綠翹一生快樂,可綠翹被人譏誚嘲弄的苦痛都拜她所賜;她說把綠翹當成妹妹,但哪個姐姐會將妹妹釘在同性苟合的恥辱柱上?再說姐姐對妹妹不檢,豈不是亂倫?
魚玄機說女人要瀟灑,那她為什麼不能爽快地放綠翹去實現心願?
她說綠翹不是奴婢,可她從早到晚都要綠翹服侍,又逼著綠翹順從她的意志,何時不是把綠翹當奴婢使喚?她不許綠翹糟蹋自己,可到底是誰毀了綠翹的清譽,又是誰危害綠翹的生命?
魚玄機的自相矛盾應和了永道士的道貌岸然。或許,是擁有同質的永道士誅了她的心,所以她才處處刁難這面「鏡子」?若真如此,那這種狹隘則顯得她更腌臢。
商人代表雜家,道士代表道家,文人代表儒家,俠士代表墨家,官吏代表法家……文明之顛走出的人物,都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棟梁。再加上自成一派的女中翹楚魚玄機,共同組成浮世繪中的精英階層。
但是,看上去很美的精英們並不比掛羊頭賣狗肉的「孔孟武」們乾淨多少,一樣是在興風作亂。
《左傳》有云:「妖由人興也……人棄常則妖興」。《崆峒問答》有云:「人之假造為妖……妖則去其人」,都是說人是妖的宿主,妖是失了態的人。
佛教認為,妖與邪同氣連枝,怙惡不悛,只會走上不歸路。所以西遊記裡的師徒四人會一路取經一路斬妖。但其實他們自己也是妖物。唐僧心太痴,悟空心太嗔,八戒心太貪,沙僧心太執。本心被遮蔽的師徒四人迷而不覺,是為妖也。
俗務纏身的人很容易心理扭曲,所以人皆有化妖之時。
變成妖的人未必有妖的法力,卻很難逃脫妖的報應。唯利是圖的李億竹籃打水一場空,任性妄為的溫飛卿鼻青臉腫,畏首畏尾的永道士自絕於世,執迷不悟的魚玄機英年慘死,舍不下愛欲的崔博侯為情蒙難。
人與妖相隔一線,也只相隔一線。成人還是成妖,只在一念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