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言
「我的兒子想成為一名木匠,現在在修行。」一頭白髮的金子信說。
金子是山口縣萩市人,是一個有自己建築事務所的建築師。他的作品只要一進萩市就能看到。從收集浮世繪作品的萩市美術館,到展示萩的最高陶器傑作的鄉土博物館,再到市周邊大大小小的各種文化館,這些大都出自金子的設計。在萩市,在整個山口縣,甚至在山口縣、島根縣及廣島縣等組成的日本的中部地區,金子的建築設計都是非常的有名的。
兒子想當一名木匠,這自然沒有什麼可說的,木匠,尤其是建築一座大的寺廟,或者搭建一個小小的茶室,這些在日本主要都是木匠的工作。能做好一手木工活兒,在日本會很受尊敬。不過金子這麼介紹自己的兒子,語氣中帶著的那種自豪,完全有種兒子很大程度超越了自己的語感。匠人在日本社會能夠受到很高的尊重。
未完成的製作過程
日本社會特別重視技術,這大概和匠人多有著較大的關係。
中文中的「匠人」,與日語中的「職人」該最為貼近。說的是會做某種手工,有一手超出普通人的絕活。普通勞作的人,日語中就是個「勞動者」。勞動者雖然也製作各種產品,但大都只能負責製作過程的一部分,「職人」則是精通整個產品的手藝人。
見識「職人」,最簡單的辦法是去著名的百貨公司。那裡的各種工藝美術品,往往現場製作,當時就可以買下。和純藝術品不同,不那麼「高大上」,也沒有「名貴」的感覺。很多時候,漆工就坐在一個很大的布墊子上,在那裡用大漆給筷子上色,在筷子上繪圖,甚至可以把顧客要求的名字寫在筷子上,做出一副只有自己一人使用的筷子。有的時候,「竹子職人」會削一根竹子當場編筐,製作手藝之純熟,作品之精巧,讓人非常有購買慾望。匠人手下的製品,絕對能滿足市場上的需求,有一定的數量,和藝術家只生產一件作品有著很大的區別。
金子的兒子能做一手木工活兒。看著他在庭院裡用一把挺大的斧頭砍一塊方木。按我們的習慣該是用刨子刨的,他該有很多很好的刨子的,但只見他用斧子一點一點地砍,方木如同被刨出來的一樣平整。看他用鑿子在方木的兩端鑿出形狀複雜的木眼,拿來另一個做好的木樑,不用釘子,兩者接在一起便再也拆不開了。數月後去看他製作的茶室,有種尚未完工的感覺,比如放置掛軸的地方,木臺兩邊架到天花板上的木樑,明顯留有凸凹的部分,尤其在這非常扎眼的地方,留下這樣的痕跡,讓人更覺得他十分的大膽。在已經完成的搭建物中,留下一些像是未完的部分,這意味著工作「尚未」結束,製作的過程還要延續下去,沒有生命的開始,自然不會有歲月的出現,未完變成了一種永久。
為茶道大家製作的茶室,愈發要有匠人獨到的特點。每個茶室都是四張半榻榻米,中間的半張正好放置茶爐,客人從長寬各只有90公分,更像窗戶的門進入茶室後,師傅點茶之前,去細心體會的是茶室的這種「未完成」,是在「未完成」中昨晚點茶的儀式。
寺院、神社、茶室的建造者,大都不會留下姓名,就像在建築物上留下未完成的痕跡一樣,匠人的工作是追求極致的過程,沒有哪個匠人給自己的工作定格為某個標準。日本社會高看匠人一眼,該是一種對匠人創造新極致有種期待。
以某種職業為唯一的名譽
說某人是個匠人型的漆工、車工、木工等等,就足以顯示對這位漆工或者木工的尊敬了,大多時候無需再追問姓氏。金子信的兒子到底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甚至叫他一聲師傅的機會也沒有。匠人也不肖追求某種特殊的尊稱、名譽。
也是在金子居住的萩市,那裡出產日本酒。去「一〇正宗」酒作坊品酒時,和老闆松本聊了很長時間。松本幾乎不喝酒,雖為酒作坊的老闆,但幾乎是幾滴酒就能醉倒的人。
曹操在《短歌行》中唱到:「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日本酒作坊一律稱釀酒師為「杜氏」。雖然也有在商標上表明杜氏姓名的,但釀酒師就是釀酒師,大都無名。
在「一〇正宗」,松本負責採購大米,銷售釀好的清酒,至於釀造過程一律由杜氏負責,從不過問。杜氏會指定購買大米的地點,看大米的成色再決定購買量。之後進入蒸米飯步驟,選擇合適的溫度將酒麴和到米飯中。一〇正宗的歷史在百年以上。杜氏相信酒神就在房頂上,和米飯時口中念念有詞,祈禱酒神下凡,宿入米中,讓今年的酒更香更甜。再以後進入到了長長的釀造過程中,秋後氣溫一天比一天低,釀酒的時間也會漸漸變長。等釀造好了以後,杜氏便用一個大大的布袋過濾出原酒。各個酒缸中出的酒,度數不一,甜度也不一樣。杜氏把不同酒缸裡的酒,最後調出一〇正宗百年來同樣一個口味的清酒。
杜氏在日本世代相傳。每到秋收過後,便從島根等地外出,在酒作坊工作數月,等新酒釀出上市後,收拾行裝,和作坊結清費用,便回自己故鄉。第二年秋後再來。
不論是木匠還是酒作坊的杜氏,在日本司空見慣,只是進入現代社會後,這個人群中的人愈發多了起來。比如現代日本社會中,有很多麵包師,一生一世只做麵包,一個口味,其做出來的麵包,幾乎不會發生任何變化。他們也子承父業,兒子、孫子沒有必要一定要上大學,便是名牌大學畢業了,大都也會在父親那輩年老之後,回來繼承這個職業。匠人逐步變成現代名工,他們一生做車工、磨具工或者是相機鏡頭鏡片的研磨工。匠人的一部分技術傳給了更多的勞動者,數不清的勞動者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匠人,在某個專業領域具有專長,為此不斷努力。
社會發展到了一定階段後,不論做什麼工作,填飽肚子並不難。於是,很多人不求大富,一生做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在這個領域裡,儘可能做到技術最佳,最有專長,把自己變成一個匠人。
匠人能受到社會的尊重,大量匠人的存在,匠人精神的存在,該是日本工業獲得成功的重要基礎,也是日本社會穩定的保證。
作者為日本企業(中國)研究院 執行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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