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完成了愛之後,再去完成自我價值,你就再也丟不掉什麼東西。可是如果你先完成自我價值,那很慘,因為你的事業已經到頂。」近日,伊能靜在《乘風破浪的姐姐》相關的採訪中這麼說。
如果她就此打止,或許不會陷入爭議,但她在稍停頓之後,繼續說了下去:「那就會像梅豔芳,因為她一輩子都在尋找愛,連她最後已經瘦成那樣,她在臺上都要穿著白紗,人生不能倒過來。」
伊能靜說的,是2003年春天,梅豔芳的最後一場演唱會。那場演唱會上,早就檢查出患了癌症,知道自己時日無多的梅豔芳穿著白色婚紗。
「我穿婚紗好看嗎?(臺下:好看!)但是,錯過了時間了,十分可惜。我也曾經有數次穿婚紗的機會,但是自己錯過了。每一個女性的夢想,都是擁有自己的婚紗,有一個自己的婚禮,我相信自己已經沒機會了……」梅豔芳吐露的這段心聲,讓她的粉絲們至今一回想就唏噓不已。
類似的唏噓,我在看閻連科的新書《她們》時也有,不過,讓我唏噓的,不是書中的她們錯過了穿婚紗的機會,而是她們中的大多數在「穿婚紗」這件事上,並沒有多少自由;穿上婚紗之後的自由,也沒有多少。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劉建勇
相親促成的婚姻,幸與不幸,靠老天爺恩賜
在《她們》這部主要是書寫家族中的女性的散文集中,閻連科首先帶到大家視野中的,是和他相親的那些女性。
就像他說的,「一個孩子從不吃飯而長大是樁奇怪的事,一個人不經男女而成熟,也是一樁奇怪的事。」這些原本和他的生活不相干的女性,正是因為相親這種古老的活動,讓她們和他有了關聯。
在《她們》的第一章裡,閻連科寫了某次帶著兒子回老家,偶遇當年相親對象的事。鄉間路上,眼看就要狹路相逢,情急之下,他一頭躲進了男廁所。他之所以寧願躲進這「人類的一處汙地」,也不願意與曾經的相親對象打照面,是因為這位與他相親的女性,是眾多相親對象中,接觸最深的一位,也是他頗為內疚的一位。
但這最深的接觸,究竟有多深呢?媒人帶著姑娘去了閻連科家裡,姑娘給閻連科家裡打掃了一下衛生、一起吃了個飯,閻連科母親給女方家人100元訂婚彩禮,念過小學二年級的姑娘給閻連科寫了幾封夾雜著拼音的信,並寄了一張照片,在部隊成為作家的閻連科給姑娘也寫了幾封無關風月的信。僅此而已。然後,頗為猶豫的閻連科在聽說了如果以後女方要因為婚姻問題來部隊鬧,對提幹影響很大之後,正處於提幹關頭的閻連科終於鼓起勇氣寫了封分手信。
幸虧這位姑娘心善,沒有把閻連科當成陳世美,沒去部隊去鬧,只是感嘆了一句「我只怪我沒有好好讀過書,只怪我命不好。只怪我們都是農民誰都想過上好日子!」
如果閻連科沒有給她寫退婚信,她的這個沒有愛情的婚姻會讓她過上好日子?
因為農村出身,且前途並不明朗,閻連科的相親大多數是屢相屢敗。失敗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是那個時代的相親對象,沒有相互了解這一過程,成或不成,都是一面之後就要給出答案。至於之後,婚姻的幸福或者不幸,完全靠老天爺的命運恩賜。
在那個年輕人對自己的終身大事都沒有多大選擇權的時代,閻連科在相親時因為懦弱而沒有說不願意,好在他最終勇敢地終止了他並不樂意的似是而非的婚戀關係,既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對方。
如果閻連科當初沒有說不呢?
《她們》中的第七章,一個叫王萍萍的女人,相親時因為男方帥氣就同意了婚事,後來才發現男方不僅好賭還經常偷盜,某次被家暴之後,她把丈夫給毒死了,埋在廚房。
如果王萍萍婚前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對象,如果她在了解了對象是什麼樣的人之後,在結婚之前像閻連科那樣勇敢地說不,或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世上沒有一個「如果」會變成現實。如閻連科所說,在婚姻主要靠相親促成的年代,兩個陌生男女被約到一起,以準結婚對象單獨面對的那刻,「戀愛」便開始了,只是,若干年後,他回憶起來,這戀愛「如盛開在那個季節中的泡桐花,美得宛若一場尷尬而壯觀的笑」。
用「謹慎道德論斷」的寫作來寫女性
與閻連科以前充滿張力的作品不同,《她們》寫得有點溫柔敦厚。
即便是和他母親長期不和的四嬸,也被閻連科視為一種鄉村女性的標高而加以肯定:其一,這位被妯娌們評判為「小心眼」「記仇」並「小氣」的女性,嫁過來之後很快成為四叔的總管、主任和帳房先生,實現了女性當家做主;其二,四叔退休之際,全世界的人都覺得應該讓兒子去接班,可四嬸舌戰群雄,說應該讓女兒去接班,並且最終是讓女兒接班進城了;其三,四嬸在與閻連科母親鬧彆扭的時候,死活不肯和解的理由是因為覺得閻連科家是「人上人」,需要有尊嚴地和解,需要「強者」先低頭。
正是四嬸的這種尊嚴的自覺性,打動了閻連科,在他的運作下,「強者」先主動示好,兩家又和好如初。
除了家族中的女性,在《她們》的第七章中,閻連科寫到的女性,大多不是世人眼中「正面」女性形象,在世俗眼中,她們甚至是被背後非議的——有為了追求「夫妻生活和諧」而勇敢離婚私奔的;有因為男友一輩子都買不起手錶,她設立目標攢夠100個手錶作為定情信物給對方,為完成目標而不惜去做性工作者;還有為了同性戀人約會,受到丈夫阻攔而把丈夫當成情敵乃至激情殺人……這些女性,因為她們呈現出的真實的個性、勇敢的表達,而獲得了閻連科的同情、惋惜,乃至部分的肯定。就像他對追求個人性福而離家出走的那個女人所評議的那樣——「然無論如何說,她身上還充滿著一個女人面對世界的靈視和尖銳,是我家鄉土地上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女性的超然和光。」
就像面對一片原野,閻連科看重的是每種植物在陽光下的生長姿態、而非判斷它是否有毒無毒那樣,他看重的是女性本身「自我意識」的生長,而非簡單粗暴地掄著道德大棒論斷。
正是因為這種「謹慎道德論斷」的寫作,讓讀者能夠進入到《她們》中的女性們所在的命運場景中去感受和思考。
「我們從沒思考過母親作為女人有什麼權利」
在《她們》的自序中,閻連科坦陳,10年前他出版《我與父輩》時,即有做出版的朋友再三攛掇他寫一本關於家族女性的書。他之所以沒有硬著頭皮去寫,是因為他覺得關於母輩和姐姐、妻子、嫂子及表姐、表妹們,還有這之外的「她們」,「似乎熟悉卻又陌生著」,「無從知也就無從寫」。
閻連科等待了10年。這10年,閻連科說不是自己釐清曉然了一切,而是忽然有一天,「看見母親、姐姐們在哭啼、微笑時,也有女人在千裡、萬裡之外同一時間和她們一樣哭啼和微笑」。他決定「寫下她們的哭,她們的笑,她們的沉默與瘋狂,她們的隱忍與醒悟。寫下她們在這一端哭哭笑笑時,另一端的哪兒會有哭笑、顫抖和舞蹈」。
閻連科在和張悅然等人聊及他的這部作品時提到,像他這樣出生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男作家,很難有誰能寫好女性的。
「這是中國男作家的一個集體的短板。不能更豐富、更尊重地去認識文學中的女性,這不僅是能力,也是生活本身和我們作家自身的不自覺性決定了只能如此。」
接著,閻連科解釋,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一方面,從生活本身來說,在中國,女性的處境是非常微妙的,反映到文學好像是只能或必然是那樣;另一方面,作家大約也很少去主動、自覺地思考這個問題」。
為此,在寫作這本書之前,閻連科翻看和精讀了不少關於女性主義的書,這些書讓他面對女性時,「有很多不同的思考」。
他的這些不同思考,除了上述的「謹慎道德論斷」外,還包括他的「拒絕讚美」的反思姿態。
在《她們》的第六章《母親》,第七章《第三性——女性之他性》裡,閻連科對這種模式提出了非常尖銳的反思,尤其是在《勞作與女性生命學》一節中。閻連科對勞作之於鄉村女性的損害,他不是讚美,而是控訴:「在鄉村的田野和院落,忙忙碌碌,不知不覺間,人就未老先衰了。」因為過度的勞作,他母親身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脂肪瘤。
母親只是眾多無名無姓的「她們」中的一個,母親提到了當年大集體去修水庫的時候,每每說到婦女都被「解放」到壩上勞動時,總是一臉嚴肅地說:「那時候把婦女也不當婦女看。」在當時的輿論中,就是這種殘酷的勞作,被包裝成「婦女也能頂上半邊天」,被樹立成典型。
這樣的「鐵姑娘」「花木蘭」的故事,曾長時間地在我們的主流敘事中得到讚美和頌揚。但閻連科有了他的不同的思考:「對女性過度讚美已經是對女性過度的傷害。我們對女性、對母親,就是給她勳章,但從來沒有思考過母親作為女人有什麼權利?」
正是有了這樣的思考之後,閻連科才開始動筆,《她們》才和以往文學作品中的她們不大一樣。
對話
為家族犧牲過的女性,我們能為她們做些什麼呢?
瀟湘晨報:您身為男性作家書寫「她們」,在創作時會遇到哪些挑戰?
閻連科:沒有什麼挑戰。我知道我是寫散文,而不是寫「女性主義」,此前,我幾乎沒有讀過什么女性主義的著作,這主要就從劉劍梅那兒借到了七八本關於女性主義的各種書籍,有的細讀,有的了解。這種閱讀和了解,除了彌補自己對女性主義的一無所知,就是如何在寫作中磨去、割除「男性主義」或「男權意識」,讓自己對女性有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尊重就是一切,有了這份尊重,這本書就寫起來沒有難度了。
瀟湘晨報:《她們》的寫作對象跨越三代。面對幾代中國女性的人生境遇,您最大的感觸是什麼?
閻連科:《她們》是寫了幾代的女性,但一定要記住,它是寫了那塊土地上的幾代女性,是那種文化上的幾代女性的命運和很簡單的思考。那塊土地上的女性,當然也是中國女性的參照和縮影,但中國太大了,南北文化的差別、城鄉文化的差異,沿海地區和南北方文化的差別,內陸地區和邊境地區的文化差別,還有不同民族的文化差別。這些文化的差別,也決定著女性的差別。我所幸運的我是河南人,中原地區,這兒的文化在中國有一定代表性,所有那塊土地上的城市的女性也一定有代表性。
瀟湘晨報:認為家鄉那片土地上的女性經受了更多的苦難,但「她們」最終卻沒有淪為祥林嫂那樣的抱怨。那個年代的女性樂觀的原因是什麼?
閻連科:她們中間有很多祥林嫂那樣的人,比如《她們》中我的大姐、表姐。比如《她們》第七章中的「方榆花」。我其實沒有迴避這些,只不過在這本書中,我的視角不讓我把過多的筆墨放在這一點,而是更多地關注了她們樂觀、堅韌和面對男人和命運的獨立和微笑。
瀟湘晨報:我們感觸於《她們》中家族女性的犧牲和偉大,但同時又想問,我們能為這些為家族犧牲過而不自知的女性做些什麼呢?
閻連科:我們不能為中國的女性做什麼,但是有一點,如果我們能對現實生活中的女性——無論她是都市人還是鄉村人,她們是八十歲還是幾歲十幾歲,我們做什麼都不如對她們有幾分理解和尊重好。
尊重是最應該做的和改變的,如果大家讀了《她們》,在對女性的尊重這一點上有一點改變和變化,那麼這本書就有些價值了。
【來源:瀟湘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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