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麗珍和旭仔做愛。
小床上,她頭髮粘著臉,略帶喘息,把手指伸進旭仔的唇裡,徐緩地問,「我們認識多久了?」旭仔含混地答,「很久了,忘了。」
接著,鏡頭切向一臺電風扇,老鋁殼,發著機械運動的雜響,一下撐起了60年代香港溼悶的夏天。
後來,梁鳳英跟旭仔做愛。
也是這張小床,但人是驕縱潑辣的,帶了嗆口的煙火氣,一把掰過風扇的頭,轉向自己,大剌剌地問,「我們明天還見不見面呀?」
©️[阿飛正傳],劉嘉玲飾演的梁鳳英坐在風扇旁邊,氣鼓鼓的,嘴裡嘟嚷「你記得打電話給我」
這是[阿飛正傳]裡的場景。我總不自覺留意這種場景:夏日裡,風扇來回擺動、發出聲響。大部分時候都別有用意。
近兩日聽聞其要重映,海報是大片的藍綠色,印著五個字,「再見無腳鳥」,幾乎是一呼百應。
你看,所有人都記得那隻無腳鳥,唯獨我忘不了風扇。
直到50年代,風扇才出現在電影裡。
是[雨中曲],男主和女主漫步,背後是紫色薄暮籠罩下的黃昏,像葡萄攪碎了拌進雲彩裡。
不遠處,有一巨大的黑色風扇,昂著頭,捲起大風,將女主的紗巾與裙襬吹起,漫天飛揚,頗為羅曼蒂克的。
©️[雨中曲],男主與女主漫步在紫色黃昏裡
但在中國,扇子是女性維持矜持的物件兒,輕遮粉面,笑不露齒,有「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
1947年的[太太萬歲],上官雲珠演的姨太太,拿一把小摺扇遮住嘴兒,眼睛一眨巴,嬌滴滴甜得人倒牙,更別提勾搭有婦之夫了。
©️[太太萬歲],上官雲珠用小扇子調情
風扇是比不得,大塊頭擱在那兒,一按開關,立馬一聲「嘡啷啷」,還隨著轉動嗡嗡響,叫人怎麼遮?
別說,倒真有遮的。
[重慶森林]裡,快餐店放著《加州夢遊》,桌上番茄醬、芥末醬堆在一起,偶爾風扇擺擺頭。
王菲晃著腦瓜兒,給梁朝偉做廚師沙拉,臉臭臭的,卻會躲在電風扇後頭,偷瞧他,眼神兒靈得要命。
可不就是情動?
©️[重慶森林],王菲借著吹風扇的當口兒,偷看梁朝偉。王家衛說,「她不需要用力演,她很有天賦的」
那是1994年,王家衛沒有拖稿,用兩個月完成了這部電影。
當時姜文還在拍《動物兇猛》,後期做到一半的時候,趕上讓·路易來北京,就給他看了粗剪。丫激動壞了,寫了七頁觀後感。
後來,這片兒改名叫[陽光燦爛的日子],跟[重慶森林]一樣也是夏天,就是沒風扇,有蒲扇。
戲裡,米蘭洗完頭髮,隨便盤起來,問馬小軍「喜歡冬妮婭嗎」,邊說邊搖扇子,蕩出來的風吹起小短衫兒,乳頭若隱若現,滉漾。
馬小軍眼睛就直了,挪不開地兒,身上脹得不行。
©️[陽光燦爛的日子],米蘭搖扇子的動作,跟風扇帶來的效果一樣的撩撥
這是風吹出來的性感。
2000年,王菲在[戀戰衝繩]裡有一處吹風扇的鏡頭,也是這種性感。跟之前的[重慶森林]不同,大有人間煙火的氣息,充滿誘惑力。
©️[戀戰衝繩],王菲吹風扇的鏡頭
按照弗洛伊德「無意識的性行為」解釋,這都屬於性暗示,有「撩撥」的意涵。風扇的輕悠晃蕩,更和某種情慾表達異曲同工。
比如[白日焰火]開場,廖凡和前妻在小賓館做愛,導演以牆頭上來回擺動的風扇代替性愛過程。
©️[白日焰火]
再如[晚娘],鍾麗緹美得不像話,裸著身體趴在床上,引誘養子用冰塊為她擦背。邊上風扇轉動,兩個人也險些兒如冰塊一樣化了去。
©️[晚娘]
還有[情人],梁家輝與珍·瑪奇赤條條躺在床上聊天。天花板上,風扇轉悠得徐深徐淺,就像性愛的激烈舒緩。
©️[情人],梁家輝與珍·瑪奇躺在床上,外頭是嘈雜的街道人聲,裡頭是風扇轉悠的影子。電影[周漁的火車]也有類似場景,只不過女主換成了鞏俐
更忘不了[溼度的愛情]。
某家公共浴室,丈夫負責鍋爐,妻子在前臺收銀。
有一天,妻子禁不住客人引誘,在浴室的水池放縱情慾。池外有一臺小風扇,搖擺的節奏暗指高潮與結束後的喘息。
©️[溼度的愛情],妻子有難以啟齒的性怪癖:喜歡在水中做愛
就這麼一前一後,一推一吸溜。
你看,總得做些浪漫又無用的事,才不辜負了這風扇晃蕩的熱天午後。
哪個季節最適合營造恐怖氛圍,感覺還是夏天。
你打開房門,看到發黴的飯菜碟子,電視裡喋喋不休的新聞主播,明晃的白色燈棍,下頭是一張木凳一根繩,一具透著屍斑的身體。
若是給這個場景再加一臺生澀旋轉的風扇,什麼滋味?
壓抑,無盡的壓抑,心沉得能貼住脊背。
[形影不離]就是這種感覺。吳彥祖在一家假肢公司做工程師,精疲力倦,便踩著椅子,在天花板上吊了根繩兒,兜住脖子,準備自殺。
繩子旁邊有個電扇,吱呀,吱呀。
©️[形影不離],吳彥祖準備自殺
[銀翼殺手]裡也有。
就在審訊室,光透過窗子打進來,像蒙了一層藍霧。有個人背對著鏡頭抽菸,近處是桌椅,上頭一架風扇,欺壓下來,壓得人呼吸一窒。
©️[銀翼殺手],審訊室裡的風扇
還有杜琪峯的[黑社會],幾個大佬聚一塊兒談事兒,風扇在頂上轉悠,搖搖欲墜,總覺得下一秒會掉下來削人腦袋。
©️[黑社會],頭頂上一颱風扇
風扇原本再平常不過,但其飛速運轉時,猶如一塊鋒利的鋸齒形刀片。靜止時,又像極了蜘蛛。
人類對多足動物一直充滿恐懼,甚至因此害怕封閉環境,認為會有黏膩的觸手伸向自己。
這種嫌惡感叫「蜘蛛恐懼症」,屬於「疾病逃避反應」,是一種進化性適應,也是人類自我保護的心理機制。
導演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才會在鏡頭裡放置一颱風扇,且是在封閉空間,以營造出一種恐懼感。
除此之外,風扇的轉動,也無意中擴大了其自身在電影裡的存在範圍,給人造成一種,一切情緒都在擴張、蔓延的假象。
特別是焦慮和緊張。
1957年的[十二怒漢],悶熱的夏日,十二個陪審員坐在休息室,決定一個被判了電刑的弒父少年到底有沒有罪。
可是風扇壞了,因此,每個人都焦躁,像熱鐵皮屋頂上的貓。
©️[十二怒漢]裡的風扇
[搏擊俱樂部]也出現過兩次風扇,都在沉悶寡言的愛德華·諾頓身邊。他失眠,身上帶著一種不曬太陽的感覺,沒有靈魂的樣子。
風扇是暗喻他內心的焦慮不安,甚至可以說是他的另一個暴躁、叛逆的人格。
©️[搏擊俱樂部]的兩處帶風扇的場景
還有[幻影兇間],恐怖小說家住進有多名房客自殺過的1408房,於是電視無故打開,魂靈來回走動,匪夷所思到令人倉皇不及。
好容易逃離出去,才發覺不過是又一個輪迴。
©️[幻影兇間],旋轉的風扇暗喻無止境的輪迴,電影[情聖]裡也有這種意象,比喻中年男人的生活千篇一律,循環往復,單調乏味
電影通過風扇來表現這種倉皇與輪迴,幾度讓人喘不過氣。扇葉飛速旋轉,像陀螺一樣沒有盡頭。
可不就是沒有盡頭?恐懼、壓抑與焦慮,本就是沒有盡頭的。
當然,也不單單只有風扇。
講道理,但凡是理論上能晃動的物件兒,都可以承載「恐懼」與「情慾」這兩樣情緒的表達效果。
比方說[血迷宮],暴雨衝刷之下,擋風玻璃前不斷上下揮舞的雨刮器。
再比如[回溯迷蹤],男主和另外兩人坐在房間裡,沒有配樂,沒有臺詞,僅剩下節拍器「噠噠噠」的聲音,毛骨悚然至極。
還有[陽光燦爛的日子],馬小軍第一次潛入米蘭的房間時,牆上一直在左右搖晃的鐘擺。
©️[陽光燦爛的日子],搖晃的鐘擺不止一次出現,暗示馬小軍溜門撬鎖、偷偷摸摸的忐忑不安
這一切,都使得搖晃的動作,透著一股窮途末路的緊張感。
再說情慾。
1997年的[一樹梨花壓海棠],韓拔與洛麗塔在搖擺的椅子上做愛。
大衛·扎克的[白頭神探2½:恐怖的氣味],以一架開發油田用的磕頭機,比喻男女的雲雨之事。
©️[白頭神探2½:恐怖的氣味],磕頭機的隱喻
侯孝賢的[戀戀風塵],青梅竹馬搭乘動蕩的列車,身體隨之滉漾著,不大穩。隧道過後,一個撩起頭髮,一個搭了把手。
©️[戀戀風塵],盛夏,臺南
這種搖晃都是甜膩的,帶了孩童的天真,卻又好似在與欲望纏鬥,你進我退,徘徊著、揣測著,是又浪又蕩、風情萬種的。
可它為什麼會讓人這麼想呢?
除了與做愛的動靜相近,也與身體(包括衣裳)上的起伏有關。
1967年,日本深夜節目《11PM》裡,主持人大橋巨泉開演員朝丘雪路的玩笑,說她走路「波一波一」的。
這是一個擬態詞,用來形容乳房波動的場面。朝丘雪路也因此被稱為「乳搖之母」。
©️這個詞彙瞬間傳遍全國,與「嬉皮士」一起成為當時的年度熱詞。圖為[一個叫涼的女人]海報上的朝丘雪路
在此之前的1955年,紐約某地鐵通風口,瑪麗蓮·夢露帶著她那種老生常談的性感站在上面。
是電影[七年之癢],地鐵經過時,帶起的風掀起了她的裙子。她用手掩住,媚眼如絲,口氣裡帶著喘息,仿佛歡愛在即。
©️[七年之癢]宣傳海報,為拍攝這個鏡頭,夢露特意穿了兩條底褲,在場的人仍然為此瘋狂,齊齊喊著「再來一個」
1976年,法國電影[大象騙人]學了這一招,只不過白裙變紅裙,地鐵通風口也成了地下停車場。
其尺度比之夢露更大,潮起騷不可耐的情慾,灼人,忍不住想把手伸進她裙子底下、那飽滿鼓脹的崖縫。
©️[大象騙人]是後來[紅衣女郎]、[情聖]的原版
1984年,[紅衣女郎]原封不動照搬,只是把高跟鞋改成紅色。站在停車場裡跳舞時,多了一點兒自嗨的氣質,調皮又性感。
©️[紅衣女郎],停車場裡的舞姿
所以,搖晃,總無可避免地讓人聯想到「性」。
如此說來,[阿飛正傳]裡頻繁出現的風扇,倒也不難理解。
悶熱的小出租屋,梁鳳英寫下自己的號碼,嘴裡念叨,「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打給我。」說著便爬上床,作勢要撲倒旭仔,卻反被其壓在身下。
風扇晃蕩著,和他們的肉體一起晃蕩著。
©️[阿飛正傳],旭仔與梁鳳英
這是被風揚起來的情慾,溼漉滑膩,大汗淋漓,在一整個悶熱的夏天裡,反而有一種逆向的誘惑,香豔異常。
說到底,這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酸梅湯,屋裡風扇吱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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