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電影《無人知曉》時只知道導演是著名的是枝裕和,但我當時對是枝裕和的印象也只有「著名」而已。選擇看《無人知曉》而不是其他的,可能只是因為「無人知曉」這個名字戳中了我內心的隱秘——當時也是無人知曉的寂寞狀態。至於為何要寫這篇文字,是因為我每看完一部電影後都有一個習慣,類似於必須翻看正確答案(高考荼毒後遺症),我習慣性要看評論或解讀,方能安心。我照例看了很多篇關於《無人知曉》的影評,也確實汲取到真實事件的介紹,和一些我忽略的細節,但怎麼都感覺這些影評無法讓我就這麼輕易地放下這部電影,就像我只是站在大海前眺望,但海底深處的絢爛和靜謐卻深深吸引著我。所以我決定寫下這篇,不需要正確答案的,完全是我自己感受的影評。
我看的版本中片名譯為《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夏日清晨」四個字被我一閃而過,當作是翻譯時可以忽略的誤差,直到第三遍看時才一點點體會到深意。影片中一共出現了五次,可以看作是夏日清晨的場景,如果不特別留意,會以為只是時間流逝的自然描繪,但若是把這五個場景單獨挑出來細細品味,才驚呼原來電影中幾個重要情節(情緒)的激蕩,都被深埋在這五處看似淡淡微波的夏日清晨。就算被拍成了電影,這五個清晨都極易被忽視,像極了無人知曉的四個孩子(哥哥明12歲、姐姐京子、弟弟茂、小妹妹小雪4歲)
影片開場,母親帶著明到新房東家拜訪,簡單幾句對話看似再正常不過,其實母親嫻熟地撒了三個巨大的謊言——只有明一個孩子;丈夫在國外;明上六年級了。事實卻是母親不但有四個孩子,而且四個孩子有不同的父親。他們都被父親拋棄,都沒有身份證明,都不可能上學。為了掩蓋其他三個孩子,茂和小雪是被裝在行李箱中搬上二樓的,京子是被明從車站半夜領回的。除了明可以出門買食材,其他三個孩子必須躲藏在家中默默長大。這樣看來明好像自由一點,其實他走在人群中的孤單身影(尤其背影)是整部電影中,我認為最能表現「無人知曉」的孤寂場景。例如,搬家後第一天,黃昏時分,明出門買食材。看似只是平淡的過場,其實卻是明在搬家後陌生的環境中,第一次聽到來自「學校」的聲音。
明走過河邊,聽到旁邊學校的下課鈴聲,不由地向鈴聲方向望。他走上石頭階梯時,另一邊有兩個學生在練習吹奏長笛,長笛聲斷斷續續(下課鈴聲和長笛聲,影片中段還會以更加痛心的方式出現)。「學校」這個對普通孩子來說的必經之所,對明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而言卻是一個可能永遠都無法進入的地方。
影片中明(還有京子)都曾問過母親什麼時候可以去上學,明還用到「我一直問你」這個詞語,母親卻總能用「相撲手豬木就沒上過學」這種玩笑逗笑明。如果母親對明坦白說清楚永遠不能上學的事實,明是哭鬧也好,默默接受也罷,但總歸想上學的請求是被尊重和以平等的方式對待,而母親的玩笑雖然逗笑了明,但這笑中卻蘊含著一種苦澀的意味——我說的話,大人不會認真對待。這或許可以解釋另一場戲——明被誤會成小偷,他除了平靜地說「這不是我拿的」以外,就再沒有一句為自己辯白的話。
故事講述到這裡,雖然孩子們只能躲藏著偷偷長大,但至少母親還在,一切都還有依靠和希望,直到影片中出現了第一個清晨——明看到母親落淚。
這個清晨,有輕輕的烏鴉叫聲,母親醒了卻仍閉著眼睛。明也醒了,應該是怕吵醒母親,他靜靜地看著母親,看到母親暗自流下一滴淚(這也是整部劇中出現的唯一的眼淚)。哪怕母親後來多次和明表露——戀愛了、這個人真的在乎我、結婚的話就可以全家住在大房子裡、你們都可以去上學……但恐怕在她流淚時就已經意識到,必須在愛情(歸宿)和孩子們之間做抉擇,並且心底已經預料到自己的決定。母親默默流下的這滴淚,真正開啟了四個孩子無人知曉的故事。母親提到的在乎她的那個男人,並沒有在電影中正面出現,只有明看到過。
那個晚上,孩子們都已經睡了母親還沒有回來,明聽到樓下汽車聲,他透過窗戶看到這個男人送母親回來,母親非常開心。明本來就是在桌邊等母親回來的,明明已經被吵醒了,為何會在母親開門時趴在桌上裝睡?這讓我想起影片後半段,母親已經離開後的一個場景——明按地址查到了母親的電話,但聽到母親說「喂,這裡是山本家」(已改嫁或同居)時,他攥緊了電話卻什麼都沒說。兩個場景中明面對母親的即將離開和已經離開,都沒有一句臺詞,或許越是懂事(早熟)的孩子,越是對母親的漸行漸遠無能為力。
除此之外有兩處細節看似沒有關聯,但對比起來看,更能體會母子倆的關係錯位。一處是全家吃飯時母親用了一把很長的大筷子,看起來卻有點像個孩子;另一處是明出門買東西時拿著母親給的大錢包,看起來像個小大人。母親名義上是這個家中唯一的大人,但在心理上卻依賴著明撐起這個家,就像影片中出現的第二個清晨——明看到母親離開的留言。
這個清晨,明依舊是獨自醒來,看到母親留言後他只是數了數留下的錢,並沒有覺得反常(可能母親之前就有過短暫離開的情況)。這個場景中最令人揪心的是明在數完錢後聽到樓下父子打棒球的聲音。明非常渴望打棒球,一次在公園撿到一個被丟棄的小球,他一個人一根樹枝一隻小球,玩得臉紅紅的,開心極了。此時聽到父子棒球聲的他,卻不得不承擔起這個家中「父親」的角色(父子棒球聲會在影片快結尾時以最殘忍的方式再次出現)。
用文字講述這個故事不免讓人覺得,母親一定是個不負責任的、浪蕩的、該被唾棄謾罵的女人,但其實在為數不多的幾場母親與孩子們相處的戲中(剪頭髮、玩遊戲、曬被子)都是歡笑聲不斷,哪怕是母親講規矩不許出去不許吵鬧時,都有點像是在做遊戲。母親離開很久後,敏感細膩的京子選擇躲在母親衣櫃中思念她,乖巧安靜的小雪仍然堅信母親會在她生日這天回來,就連明也只是把母親送的圍巾摔在地上,說著要賣掉其實也沒忍心。可以想像母親留在孩子們心中的形象還是溫暖的,也可以想像若是這家中有一位負責任的父親,那母親也會是一位陪伴在孩子身邊的快樂女人。說到「父親」,有兩位小雪的父親出現在電影中。
母親許久未回,明去找這兩位小雪父親要錢。一位是司機大叔,大叔問明「小雪像我嗎」,明象徵性地看了眼大叔,嘴上回答說像,嘴角卻忍不住想笑(這位大叔一看長相就知道不可能是小雪的父親)。另一位在遊戲廳打工,明向他開口要錢時完全是笑著的。如果說第一處笑是被自己撒的謊逗笑,那第二處要錢這種傷自尊的情境,明為何會笑呢?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他把「要錢」這件事當作了遊戲,就像玩球一樣。或許母親把小雪和茂藏在行李箱時,就會說「讓我們來玩捉迷藏,不可以被發現哦」。至於為何會出現兩位父親,乍一看像是母親也搞不清是誰,但由司機大叔的長相,遊戲廳員工肯定說有避孕,可以推測或許這兩位都不是小雪真正的父親,母親只是讓明玩要錢的遊戲,到底誰是生父不重要。母親離開後,明盡職盡責地扮演著家中唯一大人的角色,但也有一次慘痛的叛逆——交朋友。
想到明一個人玩球的場景,若是能有同齡的朋友陪他一起玩,應該是件好事啊,但可惜的是明在遊戲廳交到的朋友只是想讓他請客吃東西,去他家盡情玩遊戲,當明沒有和他們一起偷東西時便疏遠了他。太渴望朋友的明去學校找他們,等待在學校鐵柵欄前的明再次聽到了練習長笛聲和放學鈴聲。如果說第一次聽到時還有期望,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這個世界所遺棄,就像「朋友」口中明的家——垃圾的味道、腐爛的味道。(剛搬到新家時京子曾對母親說過榻榻米有樹葉的味道,強烈的對比)明又回到了獨自一人的身影,但他也發現只有那個亂糟糟的家還不會把他當成垃圾,弟弟妹妹還需要依靠他。
整部電影中最快樂的場景出現了,明終於打破母親的不許吵鬧不許出去的規定,帶著弟弟妹妹跑出了公寓,在街道、石階、公園盡情地玩鬧。一個有點破舊的小公園被他們當成是遊樂場一樣,路邊小花秋天結的種子被他們當成寶貝,細心地收在手心帶回家,種在方便麵盒中。恐怕只有深深體會著被遺棄滋味的孩子,才會如此珍視被忽視的小花種子。
這裡想特別寫一寫茂,這個在影片前半段不受控制愛吵鬧的男孩子(搬家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老發脾氣)。茂在四個孩子中絕對是最不懂事的,但跳出這個故事,用五、六歲普通男孩子的標準來看茂,茂又是整部電影中最像正常孩子的孩子。也正是茂開始時的淘氣,讓他後來的懂事更令人心酸。他看到別的小朋友吃雪糕,只是自言自語「我不熱,我就是不熱」;他最開心的事是撿到售賣機或電話亭中被落下的硬幣;還有最心酸的一個場景,電影中出現的第三個清晨——明發現茂在嚼紙片,因為餓。
這個清晨,也有烏鴉叫聲,明已經醒了,他把手放在額頭的動作和之前母親流淚時的動作一模一樣。那個清晨,明看到母親流淚還是茫然的,但到了這個清晨,他因為昨晚的經歷,似乎了解了母親流淚時的想法——如果一直拖帶著這個家,那就永遠不可能過上正常的生活。或許明心中也曾燃起獨自離開的念頭,但與母親不同的是,明的念頭被茂因為飢餓而嚼紙片的聲音打斷。但讓明真正意識到他離不開這個家的,卻是後面一場戲——明出去給茂買方便麵,回來時發現茂不見了,擔心地跑出去找。不禁想如果母親流淚時也聽到了茂嚼紙片的聲音,也誤以為茂走丟了,會不會選擇留下?答案無從知曉。至於這個清晨的前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終於要寫到電影中的「天使」——紗希。
紗希第一次出現在明的世界中,是在聖誕節,母親承諾一定會回來的節日。當明在聖誕節當晚獨自給弟弟妹妹買禮物時,恐怕內心已經意識到母親不會再回來了,就在這個時刻,紗希出現在明回家的石階上,她因為在學校被霸凌,正把課本扔到河裡(可能被同學亂畫了)。她和明一樣孤獨又沉默,不笑的時候又喪又冷,但產生強烈對比的是,她笑起來特別溫暖,就像她書包掛著的小熊天使的掛墜,柔柔的暖暖的。從她的穿著和住所可以推測出家境不錯,但她第一次來到這個亂糟糟的家中時,非但沒有被嚇跑,還很快融入其中。
那個晚上,紗希為了幫明付房租,陪陌生大叔唱歌,但明卻一把打掉了紗希遞來的錢,轉身在夜幕中奔跑。明和紗希的相處中,最多的時刻是明陪紗希放學回家。從這種陪伴方式可以體會到明是想要守護紗希的。紗希每次出現都伴隨著輕輕的鈴鐺聲(書包上掛著一個小鈴鐺),感覺像是明在一片孤獨的漆黑中聽到的唯一溫暖的聲音,可紗希卻為了幫他,陪陌生大叔唱歌。這歌聲沒有出現,但明心中卻聽到了刺耳的雜音。明拒絕紗希的錢後,紗希很久都沒有再出現,直到電影中出現的第四個清晨——明發現小雪死。
前一天明終於玩到了真正的棒球(被教練當作替補隊員參加學校的棒球隊)。教練手把手教明打棒球,隊中還有明之前在遊戲廳交到的朋友,恍惚中好像明的生活就要有轉機了,但其實只是「迴光返照」罷了。明回家後便發現小雪從凳子上摔下後站不起來了。第二天清晨,明聽到樓下父子的棒球聲,醒來後摸到小雪已經冰涼的手腕,意識到小雪已經死了。
小雪是四個孩子中最乖巧的,總是安靜地抱著一個兔娃娃,安靜地畫畫,一小盒巧克力糖可以小心翼翼地吃三個月,從來不哭不鬧,唯一的一次執拗是堅信母親會在她生日這天回來。明為了成全小雪想要去車站接媽媽的願望,深夜帶著小雪出門,並承諾改天帶小雪坐電車去羽田機場看飛機。小雪死後,明決定實現承諾,所以不得不去找唯一可能幫他的紗希。
紗希和小雪之間有某種細微的連接——紗希走路時伴隨著鈴鐺聲,小雪生日出門時穿著一雙可以發出吱吱聲的拖鞋,似乎她們是在黑暗孤寂中還可以伴隨有溫暖聲音的人。紗希願意給小雪當模特畫畫,願意讓小雪頭枕著自己的腿,願意輕撫著小雪的頭髮哄她入睡。
當紗希得知小雪死後,她陪在明身邊的整個過程都沒有一句臺詞,只是靜靜地舉著蠟燭,照亮明把小雪裝進行李箱;幫明一起把行李箱抬下樓;和明一起坐在機場陪小雪看飛機;把小雪埋進土裡;握住明顫抖的手。第一遍看到這一段時感覺好悲涼,想到明之所以和小雪提到「羽田機場」,是因為拋棄他的父親曾在這裡工作。本該是一個父親出現的地方,卻是明親手埋葬小雪的地方,實在太悲痛了。
但後來深深體會又感到些許安慰(除去小雪的死)。因為就算是發生在電影中,有紗希願意陪著明完成這個悲涼的承諾,也太難得、太珍貴、太感人了。這一段反而是明在整部電影最不孤單的一段了。單獨說一個細節——紗希幫明把行李箱搬下樓。對比之前母親和明搬行李箱上樓,當時搬的是裝著茂的粉色行李箱。紗希和明搬的也是勉強裝下小雪的那個粉色行李箱。也就是說前後兩次重量相當。母親搬時都有「好沉啊」的表情,紗希搬時(還是屍體)卻無一絲難色。太陽升起,影片中的最後一個清晨——明和紗希埋完小雪後離開機場。
這個清晨,兩個人髒兮兮地走出機場,坐上電車,全程是落寞的沒有表情。可能是因為這段有歌曲伴隨,也可能是只有兩個人的緣故,我並沒有覺得太悲痛。反而是前一晚紗希和明一起把裝著小雪屍體的行李箱搬下地下鐵時,乘客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們時,那個時刻感覺最悲痛。影片結束在一個尋常的早上,明拿到便利店好心員工留給他們的過期食品,茂終於在售賣機中找到一枚硬幣,紗希拿著裝有公共用水的水瓶,京子抱著在公園洗好的衣服,四個人一起回家。明抬頭看到天空的飛機(小雪也看到了吧)。
最後還想思考兩個問題。一個是整部電影為什麼只有母親流過眼淚,孩子們為什麼沒有哭呢?會不會是因為普通孩子的哭是為了讓大人心疼,得到大人的幫助,而電影中的四個孩子哭給誰心疼呢?或許他們從小就沒有學會用哭泣表達傷心的本領。另一個問題是無人知曉的孩子們會有一點快樂嗎?至少在他們一起第一次吃方便麵時,一起去公園玩時,一起把種子種下時,無人知曉卻也溫暖,畢竟他們始終陪伴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