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兵]系列專訪
短片是大部分導演最初開始電影創作時會選擇的形式,面對創作方式日趨自由化,題材越發多元化的電影製作環境,短片承載的價值也將更加開放和包容。[導筒directube]針對已完成短片,但暫無長片作品的新導演開啟主題訪談欄目——[短兵],每期將圍繞不同的短片作品和對應的話題進行詳盡的採訪和討論,希望為正在創作和籌備長片的新導演提供一定的經驗和參考。
今年,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短片在眾多國內電影節展亮相,導演是來自北京電影學院的楊名,如bisff為本片所寫的推薦語:「《山下野獸》如一臺暴力摩託橫行而來,自信張揚的影像表現力之下,清晰的浮現出一則浪子回頭式的牧區寓言。」
本片在今年獲得第八屆杭州青年影像計劃金荷獎最佳導演獎,第十五屆華語青年電影周主競賽最佳短片等獎項榮譽,導筒帶來導演楊名專訪,走進這位擁有特殊「上山」經歷的青年作者的影像世界。
《山下野獸》 Monsters Never Know
楊名 | 劇情/短片 | 中國 | 15min
劇情簡介:蒙古族信仰騰格里,相信萬物皆有靈。騰格里是天,天的靈藏在一花一木中,守護族人。族人們,稱那些充滿戾氣且對自然與生命無敬畏心的刁人為野獸,野獸也譯為受驚的動物。刁人雖惡,原非本意,至親把刁人送上山,靜心洗靈。騰格里的靈,則化作自然,在關鍵時刻為其指引方向,助他重回做人的路。
導演簡介
楊名 演員 ,導演
1997年生於內蒙古烏蘭察布,蒙古族
14級中央美院附中
18級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導筒:中學時代你是學美術的,最初是怎樣接觸和喜歡上電影的?
追本溯源應該是我爹,他算是個半個小鎮文藝青年,很像張大磊導演《八月》中的那位父親。他年輕時有陣子靠婚禮錄像掙錢,90年代那會兒,花8000塊買了一臺磁帶攝影機,不接活兒的時候就整天扛著拍我,各種角度,各種方式,現在看那些磁帶覺得很有實驗性。然後有VCD了,他就去錄像廳租碟兒帶回家帶著我和我媽看。再後來有了DVD,他就去影像電器城,買那種盜版的新片刻錄合集回家放。我記得我11歲的時候自己在家,特無聊,在合集裡看了《春光乍洩》和《天生殺人狂》,我當時真挺崩潰的,後來知道王家衛和奧利弗斯通是厲害的導演。
那會兒最有儀式感的事兒就是每年《哈利波特》出了續集,我爸會帶著我進城,也就是呼和浩特,在最繁華的維多利商場頂樓買來正版的《哈利波特》DVD,然後坐火車回家,擺上果盤兒全家一起看。我從小近視,我媽說就是我爸帶著我看電影看的。
導筒:美術方面的基礎,在學習電影的階段為你提供了哪些幫助和鋪墊?
學藝術史對我幫助很大,它讓我處理畫面時較快的搜索到相對匹配的造型思路和美學觀念。還有,我很喜歡連環畫,它和電影分鏡有些像,畫之前必須有個故事才能開始,我自己也畫過一些,似乎也鍛鍊了用畫面講故事的能力。最後就是有些手頭功夫,可以自己畫畫分鏡和構圖。
楊名創作的連環畫
導筒:《山下野獸》是你帶有自傳性質的的表達,為什麼會想在大學剛開始的階段去選擇這樣的一個主題?
選擇這個主題的主要原因是內心深處的某種感概吧,十六歲如果沒上山現在還不知道啥樣兒呢,簡直不敢想。記得我上大學後,有一次回老家,我父親開車去接我,半路上突然冒出一句話,他說,沒想到你現在這樣兒,16歲時我以為你這輩子完了,聽完我頗有感觸。
所以我常思考是什麼引起了這「一念之差」。我是蒙古族,從小在藏傳佛教的文化環境下長大,有時思考到盡頭會與某種形而上的事物關聯,在片中我把它當作隱線,很曖昧的放進去。不過我不喜歡強加一些表達給觀眾,感受到了就有,沒感受到就沒有。
《山下野獸》海報
導筒:片名是怎樣確定的?片頭的書法是找誰設計的?
片名是攝影師和我一塊兒琢磨出來的,我們先後想了很多,「牲口」、「黃毛野獸」、「野獸不知道」、「野獸上山」、「山下野獸山上人」,最後我們一同敲定了「山下野獸」。
至於片頭書法,是我父親寫的。他字如其人,比較儒雅,我只好在旁邊大喊著,狂野些!再狂野些!他寫了幾十遍,最後寫出了現在這四個字兒。我目前每個片子的片頭都是他提的字,省掉很多經費哈哈。
導筒:劇組拍攝的人數規模和時間周期大概是怎樣的?攝影使用了怎樣的設備?
劇組的微信群裡有二十四個人,現場大概十三四人。
拍攝周期是整整十二天,基於攝影上純自然光的考慮,我們得追趕太陽,每天都是中午2:00出組,到晚上6:45太陽落山收工。
攝影設備我們使用了三臺sony的a7r3,和一臺zcam,都是朋友們來的時候自帶的。
導筒:影片的劇本是你一本小說的開篇幾百字改編而來,文字創作階段中,你對於成片會有怎樣的預想?
可能是我畫畫的緣故,我超級喜歡且容易陷入形式,一旦碰到一個令人誘惑的形式就會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不自主的想加到情節裡來完成這個畫面,但這顯然是在給我的文本搗亂。因此我會把我編劇和導演這兩個工作區分的比較開。在文字創作階段,我避免思考太多視聽,更多考慮文學層面的人和戲。到了劇本相對紮實的階段,我才放開了去預想。
拋開哪個階段來說,我對於《山下野獸》的預想,基本可以用我常和組員們說的話來概括:咱們做一碗兌可樂的酥油茶哈哈哈。
《山下野獸》劇照
導筒:影片開場時極具地域特色的配樂成功帶動了影片的氛圍,談談配樂方面的設計。
《山下野獸》的配樂是Bowaswell的張一弛,雖然我們交情很深,但一開始沒覺的他會願意來做配樂。因為他是獨立音樂人,有很強的個人風格,而配樂大多需要的是無形的創作,我擔心他會不樂意。那陣子他剛從歐洲回來,聽了一圈兒世界音樂,正對少數民族音樂有濃厚興趣,我趁虛而入,和他說這裡有個做世界音樂的項目,他爽快答應。
我們是在他的homestudio裡完成的,前後大概12天,我們每天呆在一起,從早到晚。
配樂上他的思路是按照一首歌來做的,因此很有整體性。配器上有口簧,馬頭琴,合成器,轉音碗,吉他,蒙古三弦等,傢伙不少,從東到西很融合。混音上,我們商量跟著整個片子的情緒走,前半部分要粗糲爆裂些,後半部分要聽的清楚些,空靈些。
配樂大致分四個段落,啟幕部分我想做些類型喚起,把觀眾儘快代入進來。一弛選擇了融合電子,在裡面加了很多音效化的音樂來描述空間,比如用鐵棍劃吉他弦來描述刺眼的太陽,用玻璃敲蚊香蓋兒來描述天空,我們玩的很嗨。
《山下野獸》片場照
中間「逃跑成功」那段比較犯難,因為我們不想只描述畫面內跑步的緊張,而是想跳出來描述男孩即將走入某種形而上的境地。最後一弛用蒙古族的五聲音階扒出了一段兒我們都覺得特準的曲兒,然後我們一致敲定它為整個片子的旋律動機,在後面的段落中都有出現。成功做完這段後我們已經抓住片子的核心,後面也都順了起來。第三段把上一段的動機套用、變速,配器上加入中東鼓,蒙古三弦,中國鼓和電吉他,一口氣都做完了。
做配樂的過程中,我也逐漸捋清了全片的脈絡,發現了很多以前沒有注意到的點。整個過程我們的聲音指導董博瑞也全程參與,一起出謀劃策,累了我們就一起蹲在房頂上抽菸,現在回想是一段美好回憶。
導筒:現場遇到了哪些困難,事後總結起來會對以後的拍攝有所警惕?
首先最大的困難就是沒有副導演幫我盯表演,我作為演員沒有支點。
第二是動物戲真不好拍呀,我們裡面有五種動物,實在不好控制。我一開始寫的是泥潭救馬,都要開拍了,老師看了劇本後大清早給我打電話說:「你會被馬踹死的,根本拍不下來,趕緊換。」然後我想了想,決定換成羊。
最後一個困難是A7合板真麻煩,當時對於場記工作不重視,最後把自己搞得頭昏眼花,唉。
《山下野獸》 片場照
導筒:自導自演是目前學生作品中比較少見的,你對於表演會有怎樣的思考?一開始就決定自己來演主角嗎?
當 時我們還是招募了,也有心儀的人選,但後來他沒來,我就硬著頭皮自己上了。
說到表演的話,這次演完最大的感觸就是我的自我觀照欠缺準確性。當時我們在拍攝我的亮相鏡頭,內容是男孩探出頭來焦急呼救。白天覺得拍的很好,晚上一看,為什麼我的呼救看上去在笑?一點都不嚴肅。後來一分析,我的眉毛比較掉,揚起來的時候像是在笑。
《山下野獸》片場照
我之前的表演經驗都是舞臺和話劇,這次走到熒幕前,觀看自己的特寫,才恍然明白我對自己的身體長相還了解的不夠充分,做不到準確的傳達情緒,自己的怒人家看了以為是樂。蠻像畫畫的,只不過身體就是畫筆,我對手裡的筆了解不夠。但後面拍攝我都會提前對著鏡子演一演,也就漸入佳境。
導筒:你的影片時長控制在了15分鐘,角色也不多,在剪輯上你是怎樣把控敘事節奏的?
這個片子一拍完,我放著沒剪,緊接著就去排話劇了。一放半年,再撿起來已經是今年二月。我也完全從導演的角色裡跳出來,很徹底的進入了剪輯師的角色,完全不在乎作為導演覺得哪條好哪條不好了。在剪輯上,我沒有具體的設計章法,或者思考要怎麼把控,就是一遍遍看,完整的看,然後把自己放在觀眾的位置上,哪裡覺得不好看,就調整。直到弄的我覺得挺好看,周圍朋友們也覺得挺好看為止。不過短短15分鐘,我硬是剪了6個月。現在有放映我基本就會躲開,過個十五分鐘再回來,因為盯著它太久了,再看會有點反胃。
導筒:影片大段的車內狹窄空間拍攝,但是取景又是在廣闊的草原之上,這種錯位中,攝影方面會有怎樣的準備和設計?
《山下》的QA環節中經常有觀眾表白攝影,正好藉機會聊一聊。攝影是胡英海,他自己本身也是導演,去年八月他來我家玩,我和他聊了聊《山下》的構思,原本沒有拍攝的意思,結果他說你這個想法很好,多準備點兒錢咱這兩天拍了吧,我給你當攝影,於是我們就開幹了。取景地就在我老家烏蘭察布,都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很熟悉。
《山下野獸》劇照
我們先是堪了景兒,聊完後,覺得大草原日照很充足,於是決定全片用自然光拍攝。
由於草原比較平坦的,缺少構建前後空間的層次,胡英海建議我把故事發生時間都定在黃昏時段,於是便敲定了全片都在下午到黃昏間拍攝。
在準備上,開拍前幾天,胡英海每天都會開倆小時的車去拍攝場地觀察日落,記算好太陽在哪個角度的時候適合拍哪一個鏡頭。因為他提前堪景觀察自然光線,我們拍攝的效率和質量都很高。
關於車戲的拍攝,車內的鏡頭基本上都是廣角鏡頭手持拍攝,以此來展現片中父子二人的衝突。黃昏時低角度的陽光可以正好從窗戶裡直射進來,僅某幾處車內車外的光比過大時,我們才用燈棒或布燈平衡下反差。最重要的是我們運氣很好,天氣預報說12天中有6天下雨,但硬是一滴都沒下,大太陽陪著我們從頭到尾。
楊名在杭州青年影像計劃頒獎現場
導筒:今年你的作品接連在杭州青年影像計劃,武漢華語青年電影周,北京國際短片聯展,廈門hishorts!等節展放映,與觀眾交流,以及和其他創作者的聯絡中,有帶給你新的思考嗎?
很有感觸呀!首先是與觀眾交流上的,我切身體會到導演是個總負責人。就拿畫面舉例,如果畫面很好,觀眾會誇攝影厲害或者調色厲害,似乎和導演沒啥關係。但如果畫面爛,觀眾會首先覺得是導演不大行。這警醒我得使勁兒把控好片子的每一環節哈哈。
第二是密集的接觸其他的創作者們,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總結下來,首先是自己在創作時眼界窄,只看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其次是我的東西太工整,太old school。拿畫畫比喻,就是我的畫兒太緊,太摳,需要再放鬆一些,再破一破。第三是還得提升觀念和視角,重新調整我和學院的關係。
楊名在杭州 青年影像計劃映後 現場
導筒:你覺得短片這個形式,對於年輕創作者來說,應該著重在哪些方面做努力,才能讓作品達到最好的表達?
我最近覺得,是實驗性。剛進電影學院時,我總把長片和短片混為一談。後來想想,單從時長來說它們就承載著不同的敘事職能,因此延伸出的觀看方式和創作模式也有著很大的區別,所以似乎短片更個人一些,也更極致一些。引用我老師的一句話:「短片是蹦迪,你是DJ,放古典樂就挨揍。」頗有同感,但我也不大確定。
導筒:有哪些喜歡的導演或作品可以和影迷們分享?
李安,奉俊昊,我貼在我的床頭(還是從我室友牆上摳來的)。此外,雖然不是導演,但也時時給我震撼的馬蒂斯、夏加爾,他們的所有畫面。作品的話,我很喜歡賀友直老先生feat.魯迅先生的連環畫《白光》,每次做作品前,我都會看看,我覺的裡面有我需要的所有奧義。
連環畫《白光》封面
導筒:之後還有怎樣的創作計劃?
再過半個月,我的下一部短片《關於那次對話》就要開拍了,頭大。然後便是我的畢業短片,暫定名《鬣狗》,劇本在今年8月份也基本定稿,一想起來我就激動!除這兩部外還有部科幻短片,如果有機會希望也能把它拍了。我想在嘗試長片前多多的拍些短片,做做探索。
當然最期待的還是拍長片,這些年我自己也一直在換著寫兩個長片劇本,這個寫不下去就寫另一個,如果順利畢業的話,會著手開始做它們,希望一起順遂吧。
導筒 ?? 杭州青年影像計劃 系列專訪將陸續發布
「導筒」微信號directube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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