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洩》攝影師 李志超的四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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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不易乍洩

——我從阿根廷帶回來的唯一紀念

刊登於《Esquire》103期(《君子》1997年6月號，正值春光首映之時) 

去年九月，我來到布宜洛斯艾利斯會合王家衛。

於是在這個探戈之城一住便個多月，替他拍《春光乍洩》的硬照和海報。

那時候，我住在倫敦，幹攝影師的活兒。有一個早上，睡夢中給電話吵醒，是王家衛，他說他身在倫敦希斯路機場，之前剛去了布宜洛斯艾利斯做影片的實地考察，現正等接駁轉機回香港。

再之前半年，那時我和王家衛天天坐在中環Delifrance咖啡座『度橋』，我也有興趣給他說我的故事。他替我上一本小說《等待颶風》寫了序，那時他在紙上潦：《等待颶風》是一套色情明信片，75%色情，25%旅遊指南。其中一個小說叫《日落傷感》，發生的地點就是在阿根庭的布宜洛斯艾利斯，講一個電影編劇要找一個在地球最遠，在香港背面的陌生城市自殺，從而引發起周遭一些似是關聯的人物的遭遇。明明寫的是一個傷痕文學，我心目中式安東尼奧尼的《Passenger》那一種，王家衛也向我勸過：『你總不可以一生一世做個過客啊！』客死異鄉，那異鄉正是憂傷都城Buenos Aries，探戈是激烈的、哀美的、悽迷的。如此種種，竟然在我口中引述了後，王家衛得到啟發，決定到布宜洛斯艾利斯。

當然他事先沒有通知我，他就是決定便去了。問他為什麼要去那裡？他答：『我如果要去到最遠最遠的一個地方，還有哪裡更遠呢？』真的，Buenos Aries和香港在地球的兩面，由東到西穿一枝管通過地心，剛好是地球的直徑啊！

起初我收到一份故事大綱，講梁朝偉去那邊收屍，死者是他父親，而他父親的情人竟然是一個帶毒品走私的天涯淪落男人，叫張國榮，兩人在火車站相遇，惺惺相惜。一個下午，兩個男人在周旋，日後，梁回港時手中拿著一隻那個男人交還給他、屬於他父親的戒指。沒法忘記這一個男人。我覺得很獨特，很有種《Sleuth》(鬥智雙雄)的味道，於是毫不猶豫便答應了他。

來到布宜洛斯艾利斯，故事已改了，而且日日改，第一場便拍床上戲，嚇到梁朝偉面容失色。在一個趕張國榮戲的星期日夜晚，我談到歸期。我因為王家衛而取消了去阿瑪遜森林的假期。最後一晚在他威迫利誘下，我在地下鐵和梁朝偉過招。他一早就說要梁朝偉打我（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我演戲，恐怕也剪了居多），結果梁朝偉灌醉自己入戲，一連向我身邊飛了四個玻璃樽，竟沒有預防措施。我傷了手指。替王家衛工作，你不能抗拒，因為他是大師，因為『肉在砧板上』。有一陣他收起了各工作人員的護照，雖然我的沒有給扣留，但我怕第二天還是會節外生枝，不聽從的話，休想上飛機飛得走。最後我終於上了飛機，鬆一口氣，感覺是『逃出黑社會』了。

後來戲繼續拍下去，我說好回港替他們挑照片。製片答應在海報上會有我攝影師的名字，後來不知怎樣，找王家衛總找不上，貴人善忘，當初的承諾預定落空了，那些照片我自己也沒法看，當然有些失望，畢竟是我的作品啊！我偷偷藏了幾張clip test，就是這裡看到的那些。知道自己的心血全部報銷，我唯有在這數頁內尋回：是我在布宜洛斯艾利斯那個多月光陰的唯一紀念和見證。

隨文劇照

Buenos Aries的skyline

1934紀念橋

2. 春光乍「攝」 

    《花樣年華》的上映，令我想起幾年前替王家衛的《春光乍洩》做造型及拍硬照的經驗。一般影片的劇照、人物造型照、幕前幕後花絮、海報拍攝等，多全由硬照攝影師一手包辦，而這正是吸引觀眾入場的關鍵。 

    拍電影硬照的困難處鮮為人知，劇照一環更考功夫：電影拍攝時，照片攝影師不可隨意走動取鏡；按快門時產生聲響又會影響現場收音；即使在暗黑環境也不可用閃光燈或自設燈箱；攝取動作片的快速動作時若掌握得不好，效果只會朦朧一片，就算用連環快照也未必拍到最完美的一刻。 

     聽起來雖然困難多多，但靠技巧其實可把上述難題解決：過去攝影師多用一盒子蓋著相機以減低聲響，但盒子太大運用不便，幸而有回方浩然(《簡單任務》劇照攝影師)的朋友為他設計了一個可以包裹相機的套子，既可減聲響又可保護機身。而他亦懂得掌握時間拍攝：「每當導演叫停，或演員大聲說話時我才拍攝，那就不怕有聲音影響了！」至於動作片的拍攝，則要靠經驗來判斷，或預先跟導演或演員配合。而暗黑中拍攝，則要靠衝曬技術把相片衝印得光一點。 

我為《春光乍洩》拍劇照時，亦有不少化解以上困難的見解：若拍攝時間鬆動，我便索性要演員再演一次或趁其採排時拍照，出來的效果會好得多，甚至有些角度可以不受導演限制而拍得更突出，令一輯相片更可觀。我亦會躲到燈光組人員後面拍攝，拍出特別而有足夠燈光的相片，不過就要冒著被工作人員踩到自己的危險！

3. 沒有感觸而發的春光乍洩日記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一個夏天，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來講，是南半球的冬天。 

我主要負責《春光乍洩》的劇照工作，王家衛、梁朝偉、張國榮都坐在我旁邊，一時受寵若驚！ 

那個中秋節，《春光乍洩》員工宴，在廣州酒家，我被迫和杜可風「打茄輪」（接吻），跟住我上了車便醉倒下去了，早上六時的通告我也趕不起來。在那裡醺酒，遇上酒徒張叔平，兩人在外景分一支威斯忌，他喝了酒什麼都講給我聽。以後王家衛說：「再喝醉酒，不準再出現！」於是我把酒統統稱交張叔平代管，酒照喝。 

當時的確有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導演身邊團團轉，有時上他房間喝湯，薄受垂青，他收了我兩條橋段（無credit），又有時，我拉他一旁說：「這一場怎麼老是吃飯喝湯呀！男人和男人難道沒有其它事做嗎?」 

你著實不用替導演擔心，他即使那時不通，以後對著剪片機，他就想通了。 他拿的是最佳導演獎，他向來故作神秘。我並不了解他。 

我在某雜誌上寫：王家衛，請你脫下你的超黑眼鏡，以真面目示人！ 

看後他打電話來罵我，說無朋友做。你做他朋友易，他做你朋友難，因為人人都想義不容辭地跟王家衛交朋友。那時候我們是好朋友。 

我和他住在同一幢住宅酒店，有一個半月，我時常都想跟他交心，也在他身上學了許多東西，無可厚非，他有點像黑社會的大阿哥，整班人跟著他混，連杜可風都乖乖的YES SIR YES SIR，王家衛真的有時候向我說：「很累，拿了那麼多投資總要交代！」 

有一天，我覺得做王家衛很辛苦，他說拍電影只有百分之五十是藝術，另外就是人事關係。原來跟王家衛這樣的怪人打交道真的很累的。 

其實，那一個半月，我一直想走，因為我鬧情緒，心想影出來的硬照，都是在銀幕上永遠不會看到的，這是否很矛盾呢！我提議用的幾張海報也沒用上，credit自然也沒有啦！ 

這電影與我無關，要沾人的光也不能這樣沾，不過我介紹過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個地方給王家衛，後來因為他去拍戲，我第二次去，戀愛令人痛苦，何況是無終而疾！ 

《春光乍洩》是不是一個戀愛的故事，我到頭來一無所知，一切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美麗與哀愁，探戈純屬巧合。總之，不去浪費時間，第二趟去布宜諾斯艾利斯是替王家衛映《春光乍洩》，我到頭來問他，為什麼要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他也是同一個答案，「去到那裡可以更加遠呢！」不知他有沒有去Usuahaia南極港口，那才是天涯海角。

4. 不如從阿根廷開始 

《春光乍洩》的點題語是「不如我倆重新開始吧」！當然指電影中的何寶榮和黎耀輝，由張國榮和梁朝偉飾演，亦演活了王家衛一個由香港出發，帶到地球另一端的二人同性戀世界。 

王家街在(春光乍洩)的意念出現之前．就跟我說想過拍同性戀的電影．奈何自己又是有家室之人，不知如何入手．我曾經向他提供過一個在巴黎發生同志父子情的故事．講父親遠渡重洋尋子，發現兒子是同志的橋段，後來王家衛自行脫胎換骨，索性到阿根廷搞基． 為甚麼要阿根廷? 「因為已經是遠無可遠!」他回答，「所以要重新開始。」 

【江湖情】 

我收到工家衛的(春光乍洩)故事大綱的時候，原來是另一回事，講梁朝偉去布宜諾斯艾利斯收父親的屍，他的父親原來有一個男朋友，是個男妓，叫張國榮。後來他在車站遇上張，張把他父親的遺物交給他，兩人既捉迷藏又惺惺相惜。梁朝偉多年來睹物思人，記得有張國榮這個人，同樣是種父子情和同志情交織而又顯得含蓄．但卻又未能盡情COME OUT的那種所謂江湖情。 

【父親的故事何來】 

原來那一次王家衛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做資料搜集時，遇上了一位因70年代葛柏貪汙案而潛逃移民開餐館的香港人，背後的故事提供不少黑社會似的線索。張國榮的角色原本是一個帶毒品在肛門的男妓，後來梁朝偉帶著負傷的他遠走天涯，逃避追殺，直到依瓜蘇大瀑布，死在他懷中。多年後，梁朝偉帶同太太在大瀑布憑弔張國榮． 

我有幸在阿根廷協助王家衛電影前半段的工作，一起度故事時仍然是這種午夜牛郎的公路電影。當然王家衛自己心中有數，兩個男人，一個陌生華麗的墮落世界，如布宜諾斯艾利斯是TANGO探戈的發源之地，一段無疾而終的旅程，一種人去樓空的追悔，一種徹底得無法自拔的戀愛，一種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心聲，一種逃避到天涯海角存在主義的追尋。感情澎湃如瀑布雨下，亦如近南極燈塔上人海茫茫的渡航指標。王家衛的世界，不一定是同志世界，而是以許多複雜繽紛斑斕思潮映像的鋪陳，一層又一層的沒法交代得水落石出，只能用一句交代：不如重新開始。 

【王家衛的電影世界】 

與其說(春光乍洩)是一套同志電影，不如說結構電影、公路電影。男男女女，男女，男男其實只是掩眼法，如果你想看張國榮，梁朝偉在床上玩火就更加有瞄頭。開頭的一場「肉搏戰」，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間二流酒店叫HOTEI ESMERLDA，在鬧市中的二樓，中間有一個天井，且看哥哥張國榮、全裸上陣面不改容，那真是拍戲時的第一場。梁朝偉處女下海，頻頻叫導演放他一馬，「請叫哥哥小心，我前面的一排牙都是假的，好易撞甩」，惹人大笑。 

不過大家心照，這從梁朝偉身上出的故事，一個痴戀浪子的男人。可惜那人是繼續阿飛的張國榮，沒法抓得住，失去了他一生中唯一能倚靠的人。他決定痛改前非、自力更生的時候，這個不知廉恥的阿飛又回來投靠，咄咄迫人。愛情正是這樣，叫人放不下、令人愛得發狂。世界上有沒有無條件的愛，梁朝偉身上正應驗出愛得越深越痛苦不能自拔，我不禁想起杜魯福的愛情觀，好像《千裡尋愛》的阿黛兒(THE STORY OF ADEL)又或者是PATRICK LECOME的法國名片《理髮師的丈夫》女理髮師怕年邁的丈太早死，寧願早入黃泉無條件犧牲，顯出愛情的偉大，同時又是如此自私。何寶榮和黎耀輝這段拉拉扯扯的愛情，雖然是同志，但也是同一出發點，一個絕對自私， 一個甘心奉獻，這段愛情的遊戲才可以玩下去。何必問王家衛是不是為大家演繹同志之戀，只能說王家衛借兩個相愛的男人的角色去推展自己的電影人物中的世界。 

王家衛本來是要到安弟斯山脈的JUJUY拍鹽田，那裡剛巧是南回歸線(一絕)。劇本上寫：大意是汽車穿過鹽田迷了路，兩人在車上，梁朝偉下車問路，張國榮喝光最後一口水，白行開車走了，一句分手也沒說。走得更徹底、更毒辣，落得梁朝偉路中心茫然若失。

後來電影沒有去JUJUY拍攝，所以這條橋段就收入了我的小說《暗中殺人》最後一篇的《熱帶的憂鬱》故事內，難怪有人問小說為甚麼如此「春光乍洩」，因為就是那時候順手拈來的，既然王家衛借了我那麼多IDEA，又沒有給我什麼CREDIT，這一拈就算是回饋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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