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篇《西遊記》導讀課的期末小說。當時說可以寫小說也可以寫論文,鑑於沒仔細讀書,於是應聲小說了,寫著寫著散文了起來,怡微老師也說更像戲劇獨白,呃呃。無論如何,過了一陣子再讀,感覺還是沒有不喜歡,所以收到我的圖書館裡來!
(一)
自從那天下午菩薩將我變作一匹馬後,事情就變得不太一樣了。馬,駝背的人間敗類。馬的四肢結結實實地扎在地表,被難以抵抗的肥重拖拽。偶爾我也曾試圖昂起頭直起背舒展舒展,我向天怒嚎,可勉強擠出來的只是聲嘶力竭哼哼唧唧中氣不足的馬鳴,我向天高昂脖頸,我曾短暫地向天上衝去,可總是飛快地被兩隻前蹄拉回地表。我曾是舒展的,我舔舐我的尾巴,我輕聞我的爪尖,可我快要不知道什麼叫做舒展了。舒展,逐漸成為你從未見過且從來無法想像的一種色彩,成為你無法感受、無法觸及且稍一想像便渾身戰慄、連一顆心也隨之顫抖墜落的一種異象,一種不自然,一種身外事,一種天人相間陰陽兩隔的究極的無力與恐怖。可後來我就習慣了,「向來如此」的篤實感上升,覆蓋、乃至磨滅了關於作為龍的那舒展又輕盈的記憶,我如此沉沉地生活著,載著師父到西天去。後來師父怎麼也過不去那凌雲仙渡,連大師兄二師兄也載不動他,他也不說什麼,只是偶爾掉幾滴眼淚,我想他大概也是習慣了,磨滅了關於舒展與輕盈的記憶,他也如此沉沉地生活著。西海龍王三太子那玻璃質感的刀刀利齒隱去了,而厚重的臼齒顆顆對齊,牙縫裡都是甘草。離譜,誰能想到把草往嘴裡塞,誰能想到有種東西叫做賴以生存的主食,誰能想到草能作主食?我用厚重的寬大的牙齒碾磨甘草,擠出點點翠綠的汁,我用一隻肥肥的舌頭撩過兩瓣肥肥的唇,白白的熱氣呼哧而出,散發著翠竹青草和雨後的氣息。離譜,誰不愛吃甘草呢?離開了甘草,誰能活下來呢?這才叫自然,我的生命與天地自然如此互動著。一對平整的圓潤的前蹄替代了我那雙年輕又讓人驕傲的爪。啼啼嗒嗒地,它們踩在粗糙鬆軟的泥土上,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凌厲地劃著春風前進了,只是僵硬且緩慢地向前交替移動著,對於前方的土地不知道為什麼總有許多好奇似的。馬就是如此行走的。而漫天星光破碎,不講道理地砸在我的睫毛上,細小地蠻橫地,試圖揪著我的睫毛將我向上拔起,拔到世界的另一邊,拔到九天之外。而我品嘗著師父的袈裟那生澀的質地,味道很怪,是茶的苦味混著李子的香氣。——我其實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芬芳有撩人足心的觸覺的力量?為什麼空氣可以作響?為什麼袈裟可以被品嘗?為什麼星光也有它的奇思妙想?為什麼重力要被違抗?眼耳鼻舌聲意不再那麼嚴格且森嚴地彼此對立,感官就此錯亂,被糅合成一潭。那野山貓從一開始就跟著我,我被她盯得發毛,可奇怪的是連大師兄那火眼金睛也發現不了這妖孽。久而久之我也就任她盯著了。她的眸子裡搖曳著蓮影,她用那眸子裡的蓮影對我講故事,她一遍一遍地講,似乎嗅到我要遺忘的跡象後,就冷冷地轉著那眸子向我講故事。大師兄上天入地、直搗天庭,要和玉帝爭皇位,是驕縱,是求名利。二師兄動心起念、淫意靡靡,是饞嘴好食,是色慾薰心。沙師兄呢,失手打翻了玉帝寶貝一座琉璃盞,是什麼?大概是一種牽連,是身處世間的一種搖搖晃晃,一種跌跌撞撞。但我不一樣,殿上明珠,是我註定要燒了的東西。我不是驕恣,我也不想做什麼忤逆的事。只是那天上午,我路過他那大殿上,叮地看見那明珠,叮地失了神,叮地,焰火從玻璃質感的牙齒間潺潺流淌而出,婉婉地向那明珠漂遊而去。後來野山貓告訴我——不知道為什麼她那眸子裡總是搖著一朵紫蓮花的影子——當時當刻,畫面可沒有如此恬靜怡然,我爹的龍鬚像鐵打的一般向上衝,千年老爪死死摳進我的背後,我流出藍色半透明的粘稠的血。殿上也是一陣大亂,金戈鐵槍的,前赴後繼的,怒目圓瞪的,花容失色的,可我不知道啊,我只看見焰火在大殿上跳舞,在山間跳舞,一切躁動不安的生命在此屏息駐足,要轟轟烈烈降生者,如洪水退回了河床,要寂寂寥寥凋落者,如風中燭火又搖曳了起來,而明珠融融,而我大概在微笑。於是玉帝勃然大怒了,其實我覺得倒也順理成章,比起沙師兄不小心碰翻琉璃盞所引起的那種勃然大怒要好理解得多,不要試探玉帝,玉帝他不大講道理。總之他要吊死我,擇日不如撞日,就在天時地利人和的當天晚上——喔,其實天上是沒有什麼黑夜的,總是冥冥渺渺的一片白日昭昭。黑夜也是後來我所習慣的概念,黑夜溫潤如水,如羊水將人間的生命包裹,多麼慷慨又狡黠的賜予,我是說,如果佛要人撇清一切欲望妄念,又何必給人這良夜?——他派了哪路星宿、哪路揭諦要來取我龍首,我不太想身首二地,畢竟我還挺喜歡這顆龍腦袋的。但做馬之後我已經忘了那是什麼樣子的一顆腦袋了,你無法想像你沒有見過的東西,你也無法記得你這輩子再也無法想像的東西。佛告訴我世界分為三界六道,層層天就這樣壘起來,每一層天的生命都有自己的寂寞,沒有誰可以想像另一層的你我,各自在各自閉環的邏輯裡企圖尋找某種顛撲不破的真理,到後來也只有顛撲而已。無論如何,我逃走了,我遇見了菩薩。菩薩摘下我那顆項上明珠,囑咐我好好護送師父踏上取經路。菩薩找玉帝說說,他也就同意了。大師兄幾百年前多麼出言不遜多麼冒犯玉帝,後來師父有什麼困難,大師兄也總會去找玉帝說說,他老人家也就同意了。有時候我載著好不容易平安歸來的師父繼續向前走,仍舊覺得玉帝也真是怪,不大講道理,還覺得取經這事也很怪,既然明裡暗裡那麼多神神仙仙的百般護法,還憑空捏出這九九八十一難來做什麼呢?我載著沉甸甸的師父向前走,啼啼嗒嗒地挪動著我沉甸甸的蹄子,我想,可能是為了對抗這個吧。自從菩薩將我變成一匹馬之後,這世界看我的眼光也變得不太一樣了。野山貓咕嘟嘟地轉著她的眸子,她告訴我一些事,比如愛情其實是一種痕跡,比如紅白儀式只是短暫無聊線性生活中的結繩記事,比如她只是一面明亮的小鏡子。比如我該做一塊年輕的地磚,初來乍到,暗流湧動的,不安分的且躁動的,我該學著身邊前輩的樣子屏息凝神,兢兢業業地等待著青苔在我身上滋生,緊閉雙眼熬過此生,直到初來乍到的地磚來接我的班,而後我便可以去找下一個零工,去履職,去履我流轉不定的職。比如我不是不曾死去——比如,即便不能再以我的視角去感知這個世界,也沒什麼可怕的——比如世界偶爾除掉我的姓名,但世界不會除掉我——比如我和世界有著前所未有的不二與親密。從前有對老來得子的夫婦,一幅最典型的圖景——有錢有才的員外人家,員外正義慈愛,員外妻子菩薩心腸又多愁善感,花好稻好,只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孩子。夫婦倆於是百般行善,萬般禱告,終於求來一個漂漂亮亮白花花的小兒子,極精細地伺候著,各式僕人一併配備完全。就這樣,小兒子長到十七歲的年紀,愛上了隔壁十五歲的女孩子,在春天她出嫁,在春天他們大擺朗朗流水席,遠方的來客,門前的近鄰,人人沉浸於那喜樂蓬勃的濃情燕語。流水席的第七日,小兒子與女孩子路過道旁一棵無憂樹,樹上是緋紅的花,樹下是緋紅的情人的容顏。叮的一聲,新娘心生歡喜,新郎應聲上樹。而可憐暖晝短,徒有小春候,樹倒花落,頸折人亡。小兒子,小兒子,我就這樣死過一次——我的小新娘在一旁楚楚地抽泣,而爹啊娘啊捂著我的身體,身體它蕭蕭地冷落下去。一秒之前是上一生,我原從欲界第二層忉利天而來,曾是個天人,也樂善好施尊長愛幼,曾經也好盤遊好獵殺。壽命盡了而老死,我如此死去,最好的朋友捂著我的身體,身體冷落下去。一秒之後是下一生,我告別人身,又向龍胎走去,剛一出生便被金翅鳥王叼了去,我的龍母獨自捂著一地零落的羽毛。野山貓告訴我,各天各界有些時差,其實天上地下三次死亡同時發生,天上地下三處哭號。生撕拉扯的哭聲們,以垂直或重疊的姿態為我響起,它們交織,它們強烈如斯,以至於我不再能體會到所謂生離死別的苦痛。我該以哪個身份死去呢,該作別哪一位母親呢,龍說苦痛、人說苦痛和天人的苦痛又是截然不同的情緒和情緒的表達,那麼我又該以何種姿態去痛苦呢,我該擺出何種面貌離開世界呢?我回答不上來,優柔苦惱的結尾是不在意和不分辨。啼啼嗒嗒地,我向前邁步,牙齒間是梅果和甘草的氣息。世界看我有如財產,定義我為畜牲道,想我一開口則必有厄運,我也不在意且不分辨。比如大師兄動不動就吩咐,師弟,你看著行李和馬匹,我去救師父。比如碰到黃風怪時,二師兄問我怎麼開口說了話,想必是壞了事。確實,要不是他們不濟事到這種地步,我也不至於摻和四眾,畢竟本來就不在四眾之列。到了哪戶人家,到了哪只妖精的哪座洞裡,也總是先把我與凡夫俗馬鎖在一起,就像寄存行李,後來我便也不覺得自己和一般的馬有什麼區別,他們大概也是從天道層層墮落下來的。不再在意,或分辨,以這種狀態走在搖搖晃晃的人世間是有些困難的,難免跌跌撞撞。二師兄魂牽夢縈著高小姐,師父為了女兒國國主而流連。人們大可分條細數他們的不同,但那情緒和困惑確是實實實在在的同一種。那是個有微妙香氣的國度,花開叢叢,我們匆匆地走進叢叢花林中。啼嗒啼嗒地散步進花林,我感到梅酒三四月那甜膩又清爽的醉人呼吸。人們喚她作女兒國,搓起粉嫩的嘴唇,捲起柔軟的舌根,在這曲折和婉轉的兩字音韻中,包裹那曲折婉轉的紛紛然的心緒。於是,男子、女人,飛鳥、走馬,距離究極的平靜便很是遠了。所以男子女人總是迷惑,飛鳥走馬也往往躁動不定。到了女兒國,我照舊被拴在馬棚裡。女兒國的草到底是更細膩軟糯點,也更香甜些,讓我這塊不在意不分辨的木頭心也偶爾小鹿東倒西歪撞了起來。來添草的是個姑娘,朵朵甘草被她攏著,被安安穩穩地放在草槽裡。草對我來說是好吃的寶貝,但對於她應該是索然無味,這是她的工作,想來就更是無味乃至令人心生厭煩了。但她輕輕地攏著甘草,如此柔軟,如此耐心。於是,我嚼著這細膩軟糯的草,邊順帶著思考她。她總是用一對白淨的手整理甘草,手腕不那麼纖細,沒有丁零噹啷的配飾,只是沉默無聲地過渡到偶爾露出的一節白淨的小臂。她的十指是有些短的,依舊多肉,但很流暢,勻稱,關節處也很沉默,看著便不那麼修長或嶙峋,和我的一對蹄子很不一樣。嗯,她得戴一枚雍容華貴的金戒指,一支圓潤飽滿的金鐲子。這才合適她,才能完成她。那種枯木枝式的,極纖細而樸實的首飾,便沒那麼襯得她了。如果我給她找來金戒指或金鐲子,她會給我帶來更多更甜的草嗎?其實不帶來也沒關係,梳毛的時候只要她的十指能在我的背上多停留幾秒就很好。其實多一剎那就夠了。其實即便沒有得多,沒有什麼改變,也很好。人們大概總愛看一個女人的眼睛是否澄澈明亮,看她腰肢纖不纖細,要看她皮膚光潔嗎,臉蛋瑩潤嗎,看她胸脯夠不夠大屁股夠不夠圓。我要是人我也要看這些東西——喔,人們喊她明珠,大概是她的名字之類——但我過去是龍,現在是馬,不曾是龍,也不將作馬。無論如何我不是人,由此不只是不在意,更多是不知道,那些東西到底有什麼用。我只知道,我要給她一顆澄澈明亮的,纖細如詩的,光潔瑩潤的,又大又圓的,金色明珠。我要一顆金色明珠,我有一顆金色明珠,它原本系在我的脖子上,在那個溫潤如水的人間的夜晚,它被含在了我的嘴裡,躲在厚重的顆顆臼齒之後。我試圖昂起頭、直起背、迫切地舒展,我向天難耐地嚎叫,可只勉強擠出哼哼唧唧中氣不足的馬鳴,我高昂脖頸,短暫地向上衝去,又飛快地被兩隻前蹄拉回地表,我厚重的、充滿好奇的一對前蹄,啼啼嗒嗒地一遍遍踩在土地上。我用這即將被明珠定義為吵鬧與不安的噪聲吸引明珠的注意。她那空空蕩蕩的雙手多麼期待一顆金色的燦燦明珠,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她向我走來了——我看見她心旌搖曳,看見她由驚詫、到喜出望外、到不安、到戰戰兢兢地收藏。我看見她開始兢兢業業地聚斂閃耀的珍寶,適合她的,不適合她的,屬於她的,不屬於她的。我看見那白而多肉的十指飛快地嶙峋起來、暗黃而瘦癟下去。我在六十秒的恍惚裡看見了她的之後六十年,我終於看見她的眼窩深陷、目光渾濁如汙,不敢猜測它們是否曾經澄澈或年輕明亮。只好低下頭去,草。貞操,並非性的意義上的,而是欲望意義上的貞操,大概該是一種趣味而非道德,它叮伶作響。道德是人間一種閉環的邏輯,本身也是加強這邏輯的力量之一,是人們以為自己所最終尋到的顛撲不破的真理。而趣味舒展著人心,同時也將人拖到冥冥渺渺的邊境。我用這顆金色明珠,將明珠拖到了冥冥渺渺的邊境。由此種下惡因。我感到時間被扭曲摺疊,低級的、線性的時間被模糊成一潭。而因果相續,善惡兩應。我決定將那顆金色明珠交給觀音。我勢必燒掉殿上那顆金色明珠以彌補惡因。就在那時,焰火、爭執、撕扯,在我背上留下一道道傷疤凌凌。時間重新打開。過去是龍,現在是馬,不曾是龍,也不將作馬。我是什麼呢,我什麼都是。世間多少跌跌撞撞,多少搖搖晃晃,你走著走著,自然就要遺忘。諸多素手,諸多芳草,諸多牽連,諸多幹擾,我只好不停地訴說,以此提醒你才好。封面感謝陪我寫完的黑糖CHOYA君
和臧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