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擬從一個中國人非常熟悉的所謂關鍵詞開始——軟實力。不知什麼時候,國人將文化叫做了軟實力。也搞不清楚這算是權力的傲慢,還是官府的無知。
文明國家的人們從來不把文化叫做軟實力,最著名的例子便是,英國首相邱吉爾的名言:寧可沒有印度殖民地,也不能沒有莎士比亞。這句話讓中國人來說應該是:寧可不造航空母艦,也不能讀不懂《紅樓夢》。
《紅樓夢》也罷,莎士比亞也罷,都不是什麼軟實力,而是一個民族的靈魂。即便就文明進化的角度而言,一部偉大的經典,也不在於什麼實力,而在於呈示了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品質,一個民族的人文性格。
文化是思想的、精神的、存在的,文明是技術的、物質的、生存的。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文化,但根據愛因斯坦質能轉換公式引伸出的核物理以及原子彈開發,則是文明化的技術成果。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通常由其文化的底蘊支撐。歐美國家在文明上的遙遙領先,源自五百年前興起的文藝復興。
好幾年前,一部似是而非的電視片《大國崛起》講說了西方諸強的崛起,卻遺漏了歐洲文藝復興的歷程。該片居然沒有捫心自問,沒有歐洲文藝復興,哪來的現代西方文明?這種凡事唯物的思維方式,是一種思想教條,也是一種心理定勢。這種思維的核心是權力的驕橫,金錢的崇拜。唯物的背後,是唯權的順從。
雖然當今的西方世界,以實力而論,依然美國居首。但西方人評比對人類產生巨大影響的前十個國家時,並非美國第一,而是由義大利奪冠。因為五百年前的文藝復興,是從義大利開始的。儘管美國軍隊在二戰中拯救了歐洲以及遭受法西斯蹂躪的世界諸國,儘管美國的高科技始終領先所有國家,但這些文明成就還是比不上當年義大利在文化上的開風氣之先。由此可見,被《大國崛起》所忽略的文藝復興,具有什麼樣的舉足重輕意味。
真要說起來,西方諸強各有一番人文風採。諸如,英國牛頓力學,法國百科全書派,德國古典哲學,美國《獨立宣言》以及當年奠定美國實用主義思想的哈佛大學形而上俱樂部。如此等等。若以軟實力論之,無法理解為何義大利居首。在軟實力論者的眼裡,義大利不過就是在藝術上領先而已。他們不會懂得,恰恰就因為義大利在詩歌、繪畫、聲樂等藝術形式上所開創的審美新局,改變了歐洲、從而影響了全人類的文明發展。
倘若說文化具有許多層面的涵義、許多種類的區別,那麼審美就是其無形的神經中樞。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民族的審美趣味,決定了其文化心理、乃至政治方式。比如,亞裡山大的戰爭方式,可以從荷馬史詩裡找到心理原型。這在中國歷史上,國共逐鹿選擇的是《三國演義》的模式。同樣,當義大利文藝復興的繪畫將審美目光聚焦於日常人生而不啻是十字架上的神明時,走出中世紀的歐洲新紀元也就自然而然地開啟了。
諸多研究中國歷史演變的專家學者,最容易忽略的可能就是審美之於歷史的影響。他們不明白,中國式的文藝復興早在有宋年間,就已經不聲不響地開始了。可能也是因為如此,包括陳寅恪在內的文化學者,給予宋朝的文化景象以很高的評價。他們沒能說清楚的只是,並非是理學的興起、而是審美趣味的變換,導致了有宋迥異於唐朝以前的文化景觀。
其中,禪宗的影響至關重要。因為禪宗在士大夫當中的深入人心,有了宋代與《文心雕龍》截然不同的《滄浪詩話》。因為禪宗的影響,蘇軾與李白在詩歌風格和寫作心態上,涇渭分明。唐朝的畫家熱衷於皇室貴族的儀態造型,宋朝的畫家展示給世人的或者是山水間的氣象萬千,或者是《清明上河圖》那樣的市民風俗景觀。比起義大利文藝復興那樣的大刀闊斧,有宋年間的審美情趣猶如隨風潛入夜的春雨,潤物細無聲。但是,一樣的深入骨髓。就連宋徽宗那樣的皇帝,都醉心於成為一個書畫家,而不是一個政治家。
一種文化通常在與另外一種文化的碰撞之中,產生新的能量獲得新的形式。佛教傳入中國後,至唐乃大,及宋結果。按說,倘若有正常的長生環境的話,那麼即便是宋代潤物細無聲式的文藝復興,也能生長成參天大樹。無奈的是,一棵小草被擠壓在兩塊巨石的夾縫裡。一者是北方遊牧民族的一再南侵,一者是程朱理學構築的意識形態之於民族心靈的嚴重摧殘。內外夾攻底下,一路走得極其艱辛。中國式的文藝復興,就像一場始終無法和合的性愛,在一次又一次的延宕之中,消耗著原有的元氣和應有的鋒芒。磨蹭了一千年,依然原地徘徊。相比之下,歐洲的那場文藝復興,一擊即成;比中國晚了五百多年,卻贏得了此後五百年的輝煌。
因為一再的延宕,致使中國式文藝復興不僅生長得非常曲折,而且不像歐洲那麼光彩奪目,而是若隱若現。要不是《紅樓夢》的問世,這場斷斷續續的文藝復興恐怕很難成立。就像莎士比亞奠定了英國的民族文化,《紅樓夢》標出了中國式文藝復興的成就所在。莎氏戲劇承繼了古希臘傳統,《紅樓夢》則徑直從《山海經》神話起筆。正如文明是遞進的,文化是回溯的,借用老子的說法便是,回歸到嬰兒狀態裡。正如早先周公建制和孔丘立說開始周孔偽型文化之於中國歷史長達兩千多年的覆蓋和扭曲,《紅樓夢》的劃時代意味在於,將中國歷史劃分成了《紅樓夢》之前的歷史和《紅樓夢》之後的歷史。《紅樓夢》之於華夏民族的意味,不僅不亞於而且遠高於莎士比亞之於英國民族的標記性。
《紅樓夢》之後的清末民初,本當是中國式文藝復興的天賜良機,猶如春秋戰國一般充滿人文創造的可能性空間。除了滿清王朝大一統集權專制的日漸鬆動,尚有東西方文化碰撞造成的嬗變效應。然而,歷史卻極其詭異地將這個民族推上一條誰也料想不到的歧途。野蠻戰勝文明,孔家店被打倒之後赫然崛起的,是比程朱理學更為僵化更為專制、以烏託邦主義為標榜的意識形態。民國年間短暫的文化復甦,轉瞬即逝。
承接《紅樓夢》文化命脈的兩位宗師,王國維自沉而亡,陳寅恪則壁立千仞。中國式的文藝復興,再度沉潛,幾近消逝。
這場劫難於文革演變至極端,完全應驗了《紅樓夢》洞若觀火的預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倘若說八十年代是文化的再度甦醒,那么九十年代開始的人文精神重建,無疑是在文化廢墟上的歷史努力。這樣的努力所承接的乃是自《紅樓夢》到王國維、再到陳寅恪的文化氣脈。其特徵與其說是開拓,不如說是守靈。靈魂由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裡一語道破:獨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
相比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打倒孔家店,當今的文化重新審視的目光所至,不止是孔丘立說,而且更是對商周之交歷史劇變的尋根究底,其中既包括對那場戰爭的反思又包括對姬昌演易和周公建制的質疑。正如《紅樓夢》以《山海經》神話為起點,對中國文化的重新審視有必要上溯到河圖洛書。這場中國式的文藝復興之於未來有多麼深遠的影響,與能夠回溯到多麼久遠的上古文化和上古歷史,是完全對稱的。
但是,不管歷史文化的審視多麼的至要重要,中國式文藝復興依然以審美為導引。《紅樓夢》所提供的,首先是迥然有異於往昔的審美情趣。以男人為主宰的歷史,在少女詩詞裡被顛覆,更不用說,假裝分別信奉儒道釋的達官貴人遭到無情的譏諷。且不說金玉良緣如何慘遭木石前盟的挑戰,即便是屈原的《離騷》,也被《芙蓉女兒誄》弄得灰頭土臉。由此可見,那個橫遭姬發指責的「惟婦言是用」的商紂受辛,是多麼可愛的君王!不說是賈寶玉式的,也至少有著賈寶玉般的俠骨柔情。
商紂與妲己的歷史冤案,一則在於周公姬旦與孔丘、司馬遷前赴後繼的歷史偽造,一則在於華夏民族在審美意識上的長年孱弱。王國維指出過,中國文化在美學上的驚人殘缺;陳寅恪道破的是,中國哲學在形而上層面上的相當貧乏。中國式文藝復興要復興的,無非就是審美意識,邏輯思維。
倘若說一個民族的愚昧在於其思維方式的刻板低維,那麼其醜陋則醜陋在審美意識的長年累月的空缺。頭腦僵化,言語刻板,表情呆滯,千人一面。貧窮時低頭哈腰得不行,富裕時虛榮誇張得令人瞠目結舌。這個民族似乎不喜獨立思考,而熱衷於一哄而上。對照《山海經》神話裡朝氣蓬勃的華夏初民形象,今日的中國人喪失那樣的尊嚴,久矣。審美,不啻是藝術的修養,更是氣質的高貴。高貴的氣質,源自豐富充實而清純明淨的內心世界。淳樸有淳樸之美,謙卑有謙卑之相。最高貴的有時恰好是最謙卑的,就像箕子親王不動聲色地開導打下朝歌的武王姬發一般。最美麗的有時是最淳樸的,就像林黛玉的悽惻絕唱《葬花辭》,天然無飾。
90年代以後的中國文學,流於媚俗;90年代以後的中國繪畫,失之誇張。前者讓官府點頭,讓讀者搖頭;後者讓畫商見利,讓藝術墮落。電影取悅奧獎,奧運討好全世界。教訓是,有錢不等於有尊嚴,有權不等於得人心。文學、繪畫、電影等等的諸多工作者們,可以籍此換得紙醉金迷的世俗人生;只是,功名之門一旦被敲開,他們的作品旋即被扔進垃圾堆裡。因為這隻跟謀生有關,了無存在的詩意。
中國式的文藝復興,絕不是什麼人的功成名就,而是眾多藝術家默默無聞的奉獻。他們的共同境遇通常在於,官府惡之,學府拒之,諸獎遠之。
他們之中不乏如同曹雪芹那般孤寒寂寞,或者就是「荒江野老屋裡的二、三素心人」。他們之中有像王國維那樣一了百了者,有像陳寅恪那樣壁立千仞者,有像章太炎那樣叱吒風雲過後安安靜靜地偏居一隅教書育人者,有像李叔同那樣大徹大悟而遁入空門者。他們的人生非但與功名絕緣,而且往往不是坐牢,就是流亡。然而,正是這樣一批無名無臭之人,為華夏民族建造著文化的森林。當造樹的前人撒手人寰之後,乘涼的後人是否記得他們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在世的功名都棄之如敝履,更何況虛幻透頂的「留取丹心照汗青」?
中國式的文藝復興,過去是、現在是、將來還會是這樣一批人的植樹造林勞作。植審美之樹,造文化之林。這樣的勞作,跟人們所謂的軟實力毫無關係。這樣的勞作與製造航空母艦迥然有別。因為審美乃是天下最無用之物,但審美能力的有無,卻是一個民族是否能夠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根本基石。
能夠製造航空母艦,與當年遊牧民族能夠製作弓箭長矛並無多大區別。一個民族有沒有莎士比亞戲劇或者《紅樓夢》墊底,才是野蠻與文明的涇渭所在。
所謂崛起,不是武力的競爭,而是審美光照的有無或強弱。倘若說,審美是天然的免於恐懼之自由,那麼審美能力的有無則是人之為人的首要前提。審美是鷹的特徵,是鴿群般的浪漫,而不是家禽的驕傲或綿羊的溫順。
以《紅樓夢》為歷史地標的中國式文藝復興,不為王朝的更迭為轉移,也不被任何專制意識形態的話語權力所左右。猶如石縫裡的小草,堅忍而頑強。倘若這將成為一片茂密的森林,那麼卻首先從一棵棵孤木開始。前景是可以遙望的,無所謂樂觀或悲觀。狂風暴雨過後,太陽照常升起。是為記,與眾共勉。
二0一二年十一月九日寫於哈德遜河畔
作者簡介:李劼,美籍華裔作家,思想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本名陸偉民,生於上海,畢業於華東師大中文系,並在該系執教十多年。現居美國紐約。80年代曾在大陸以文學評論著名,發表大量論文和評論文章,出版專著《文學是人學新論》及文學評論專集《個性.自我.創造》。90年代轉入思想文化研究和長篇小說創作,出版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長篇小說《麗娃河》、《愛似米蘭》,散文集《風燭滄海》。98年赴美之後,繼續從事文史哲研究和小說創作,先後在大陸、美國及臺灣、香港等地出版專著《百年風雨》、《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歷史備忘》、《美國風景》,《中國文化冷風景》,歷史小說《吳越春秋》、《商周春秋》、《漢末黨錮之謎》,長篇小說《上海往事》、《星河流轉》。並在北美、臺灣、香港等地的報刊雜誌和各類網刊上發表諸多文章,內容廣涉文化批判、歷史研究、時評、影評、文學評論、藝術評論。在海內外的新浪、網易、搜狐、萬維等華文網站上開設博客,擁有眾多讀者。
摘自《財經》雜誌2012年12月刊
南山書房微信號:nanshanwen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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