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佳山 中國藝術研究院
儘管2016年的《我在故宮修文物》在B站「砰」地一下迅速火爆,並以主流社會始料未及的速度迅速主流化之後,文化類綜藝到底該怎麼做?無論是廣電行業,還是各大視頻網站,心裡其實是沒數的。而且實事求是講,《我在故宮修文物》這種節奏和調調的紀錄片,哪怕再往前幾年,在任何一家電視臺,恐怕都不會有什麼像樣的收視率。至於想進主流衛視,恐怕壓根就沒有可能。
從2016年開始一直到眼下的此時此刻,《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朗讀者》《國家寶藏》等多檔不同模式的文化類綜藝,開始在從央視到地方衛視,從電視到視頻網站等不同級別、不同媒介的播放平臺,不斷贏得收視率和口碑上的雙重認可。
這股從2016年前後伊始,在2017年、2018年形成了全國性話題,並一直延續至今的文化類綜藝熱潮,也由於明顯不同於以往那些從國外引進的投入巨大的、大牌明星壓陣的,強調視覺效果、情節衝突、氣氛緊張激烈的綜藝模式,被扣以我國綜藝節目的「清流」這樣的字眼。
廣電行業江河日下,早已經不是什麼新聞,這一波文化類綜藝熱潮在受到巨大肯定的同時,也想躲都躲不掉地被寄予了擔負起開創我國綜藝節目的多元化格局,摸索我國廣電行業的原創路徑這樣的行業重任。
然而,《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朗讀者》《國家寶藏》等文化類綜藝,到底是在什麼樣的行業環境下誕生?這些深受好評的文化類綜藝,是否真的能夠承擔起「中國原創」的重任?在今天這個時代,它們背後的傳統文化熱,究竟意味著什麼?這些真正指涉到我國廣電行業的發展前景、未來趨勢的關鍵問題,在收視熱潮的喧囂和一輪又一輪的炒作背後,卻從未被真正觸碰。
以《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朗讀者》《國家寶藏》等為代表的,我國這一階段的文化類綜藝,這種更符合國情、更「接地氣兒」的綜藝模式,既不像港臺綜藝模式「嘻嘻哈哈」的特徵,也不像歐美綜藝模式「條條框框」的限制,更不像韓國綜藝模式「大喊大叫」的風格,在劇情節奏、情感認知、價值理念、文化身份上,與電視機前,尤其是與各類平板電腦和手機屏幕前的普通青年觀眾,有著更為貼近的文化心理距離。
這並不是偶然現象,其背後有著多重不同的複雜線索的交匯。
因為就算是在今天,在相當一部分人的一般印象中,一提起傳統文化、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還是會有刻板、保守、迂腐的老古董式印象,而且很少會將這樣的話題和青年文化、青年亞文化聯繫起來。然而近幾年來,移動網際網路等新興媒介所折射出來的一系列新鮮、紛繁的文化經驗,卻幾乎從根本上顛覆了這種似乎是天經地義的「常識」。
當下的青年文化、青年亞文化對於傳統文化、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表現出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巨大熱情。與傳統文化相關的紀錄片、文化類綜藝近三年來的「突然」熱播,大大超出了既往所有理論分析框架的解讀範圍。
然而,也同樣是在文化類綜藝大受追捧的2017年、2018年,從「油膩中年」到「佛系青年」,關於青年文化、青年亞文化的不同層面的集體性焦慮屢屢爆發,這些在新媒體上引爆的話題所暴露出的深度內在焦慮感,其所反映的社會心理的多樣意味,已經毋庸多言。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再討文化類綜藝背後的傳統文化熱的歷史縱深,才有著更為明確的現實指向。
儘管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鮮活的、翻天覆地的時代變革,正在以新舊媒介迭代為表徵愈演愈烈,但我們依然要保持足夠的審慎和克制——很遺憾,我們可能遠未抵達今天的新的青年一代的真實面孔——來自三四線城市和廣大縣級市的,未受過高等教育,沒有穩定的正式工作,收入整體偏低的廣大青年群體,開始通過作為電影、電視、移動網際網路等各類文化產業的消費主體和主力,在新世紀第二個十年源源不斷地登上歷史舞臺。
這種前所未有的文化狀況,也遠遠超出了過去我們所耳熟能詳的迷影文化、新興中產階級、二次元等分析框架。來自三四線城市和廣大縣級市的,未受過高等教育,沒有穩定的正式工作,收入整體偏低的廣大青年群體,其作為文化產業乃至是國民經濟的增量意義,就是對於他們自身而言,其實也絕不曾料想。
這一波以移動網際網路為中心線索的新媒體浪潮,的確將媒介槓桿作用發揮到了人類迄今為止全部媒介經驗的極致,但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文化產業的消費主體和主力的結構性變遷,才是這個大時代變局的真正根源所在。
我們要加倍珍惜和重視當代青年文化、青年亞文化所迸發出的,對於包括文化類綜藝在內的傳統文化的所有熱情。因為就算不橫向對比日本的「低欲望一代」,不參照在西歐、南歐、北美等這些曾經的發達資本主義中心區域的,正在發生的觸目驚心的失業率所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其所連帶的時代意義也足以觸目驚心。
在這個維度上,這一波被譽為「清流」的我國文化類綜藝是不是一種生命力更長、效益產出周期更持續的「中國原創」模式?能不能在較為豐富的層次上滿足來自三四線城市和廣大縣級市的,未受過高等教育,沒有穩定的正式工作,收入整體偏低的廣大青年群體的文化娛樂需求?這些關鍵性問題都還有待進一步充分評估。這些「清流」文化類綜藝背後的傳統文化熱所影響和輻射的範疇,恐怕也早已並不只是局限在其自身行業的範圍內,註定還將波及到文化、經濟、政治等多重領域——當前的一切,不過都是未來社會的開場序幕。
本文刪減版發表於2020年2月12號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