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62年,23歲的辛棄疾離開濟南南下,開始了在南宋的仕宦生涯。遺憾的是,因為當時的政治形勢等複雜原因,南下後的辛棄疾畢生再也沒有回到過故鄉濟南。在流傳至今的詩詞中,辛棄疾也曾表達了思念故鄉的情愫,如「家何在,煙波隔」「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等。晚年的辛棄疾結廬瓢泉,更是讓人想到他是因念家鄉泉城。事實上,在南宋作為身份特殊歸正人,辛棄疾在思鄉情緒的表達上難免有尷尬和為難之處。 23歲離濟,畢生未歸故鄉
1140年,辛棄疾出生在濟南歷城四風閘。由於北宋王朝抵抗不力,辛棄疾出生前十幾年,濟南地區已被金兵所佔而成為淪陷區。今年7月,南京師範大學教授鍾振振在首期稼軒故裡文化講堂舉辦的《稼軒故裡讀稼軒》講座中提到,不管辛棄疾主觀上願不願意,按照當時的戶籍制度來算,實際上辛棄疾算是金人。不過從後來的人生歷程中,後世普遍認為,辛棄疾始終是一名致力於抗金復國的南宋志士。
這一時期的濟南,是在錯綜複雜的民族矛盾和階級鬥爭之下而繼續其封建社會歷程的,當地人民發動的起義此起彼伏,接連不斷,辛棄疾就是在這樣的社會大環境下生活和成長。辛棄疾父親早逝,他在祖父辛贊的撫育和教導下長大成人。據鄧廣銘《辛棄疾傳》載,因為辛家人口眾多,辛贊為這眾多家口的溫飽之計,需要去營取升鬥之祿,因而在山東和中原地區相繼淪陷後,辛贊還先後做過譙縣和開封等地的地方守令。
辛贊雖是一名封建官僚,卻有著愛國情懷和遠見卓識,他時時對辛棄疾述說宋代的正統與文明、濟南的經濟繁榮與社會開明。辛棄疾《美芹十論》中提及少年時在祖父辛贊身邊:「每退食,(祖父)輒引臣輩登高遠望,指畫山河。」激發他自小莫忘家國之事,牢記大好河山被侵佔之恨。也正是因為幼時處於如此環境的影響,他才逐漸由一介俠肝義膽的儒生而迅速成長為一名抗金愛國的志士。
青少年時期的辛棄疾也曾離開過濟南。辛贊在亳州做譙縣縣令時,辛棄疾已經到了讀書的年齡,曾跟隨祖父在譙縣任所。譙縣有一名叫劉瞻的人,由於長期寫作田園詩在當地頗有時名,辛贊便叫辛棄疾拜他為師。除了少年時期曾經在亳州求學過一段時間,青年時期辛棄疾還因金朝科考有過兩次燕京之行,這兩趟燕京之行分別在1157年和1160年。
鄧廣銘《辛稼軒年譜》云:「(辛棄疾)秉奉祖訓,志切國讎,嘗兩隨計吏抵燕山,諦觀形勢。」事實上這兩趟燕京之行中,辛棄疾受祖父指教,有機會深入到金國政治中心窺察其軍事部署和政治局勢。所以從濟南前往燕京的路上,辛棄疾注意觀察山川形勢和官府倉庫等所在,這段經歷也為他日後舉兵徵戰打下了基礎。
勇擒張安國的壯舉之後不久,南歸後的辛棄疾被朝廷任命為江陰軍籤判,開始了在南宋的仕宦生涯。這一年是1162年,辛棄疾23歲。只是,這次離開濟南後,辛棄疾畢生再也沒有回歸故裡。
詩詞中懷念「吾家風月」
在現存辛棄疾的詩文中,有幾首詞比較明確地寫了思鄉之情。
《滿江紅·點火櫻桃》的寫作確切年代現在無法考證,從意境推測,應該是辛棄疾中年政治失意後的思歸之作。詞的下闋寫道:「層樓望,春山疊。家何在,煙波隔。把古今遺恨,向他誰說。蝴蝶不傳千裡夢,子規叫斷三更月。聽聲聲、枕上勸人歸,歸難得。」雖然春和景明,詞人依然難掩思鄉之情,尤其是「家何在,煙波隔」,是辛詞中不太多見的直接寫到念家情愫的句子。詞人登高樓而遠望家鄉,無奈千重萬疊的春山遮斷了雙眼,茫茫無邊的煙波阻隔了歸路。當然,詞人思念的不只是家鄉,更是南宋王朝沒有收歸的故土。
另一首《滿江紅·題冷泉亭》中也有明顯的思歸之意。詞中寫道:「醉舞且搖鸞鳳影,浩歌莫遣魚龍泣。恨此中、風月本吾家,今為客。」冷泉亭在杭州靈隱寺前的飛來峰下,唐朝所建。它不但靠近靈隱寺和飛來峰,而且就近登山,還有三天竺、韜光寺、北高峰諸名勝。詞人大概是聯想到,在他的家鄉濟南,也有歷下亭、觀瀾亭等和冷泉亭一樣可觀的景致,那才是「風月本吾家」。而如今,在南方各地輾轉的詞人,只是「客」而已。此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也有類似的情愫,「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一句中,「落日」「斷鴻」「遊子」三個意象組合在一起,營造出一種濃烈的思鄉氛圍。尤其是「遊子」,將思鄉這種情懷毫不隱晦地明白道來。
實際上,身為濟南人的辛棄疾後來南渡,在當時是身份特殊的「歸正人」。宋代稱淪於外邦而返回本朝者為歸正人,即投歸正統之人,這是南宋對北方淪陷區南下投奔之人的一種輕蔑的稱謂。在這種情況之下,包括辛棄疾在內的歸正人實際上不太適宜過多或過於直白地表達思鄉之情——畢竟昔日的家鄉已經淪為金人統治之地。
而這種情況也確實引起過後世學者的質疑和嘲諷。比如辛棄疾的《瑞鷓鴣》中有兩句:「山草舊曾呼遠志,故人今又寄當歸。」清人顧炎武對這兩句詞頗有微詞,他在《日知錄》中評價說:「幼安久宦南朝,未得大用,晚年多有淪落之感,亦廉頗思用趙人之意爾。觀其與陳同甫酒後之言,不可知其心事哉。」他的意思是,辛棄疾在宋朝不得重用便萌生了北歸投金人之意。顧炎武之說只是一家之辭,後來也有很多學者反駁,因為畢竟沒有證據認定辛棄疾詞中的「故人」就是金人。
即便如此,這仍然說明辛棄疾這樣的歸正人在身份和思想上的尷尬處境。
喜見瓢泉,晚年鄰泉而居
儘管辛棄疾沒有太多詞作直接抒發對家鄉濟南的懷念之情,而從他中晚年的居所選擇和園林設計上也可以看出,家鄉濟南的風物他始終不曾忘懷。
淳熙八年(1181年)冬末,剛過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強的辛棄疾卻被南宋朝廷罷官,於是回到剛落成不久的信州上饒郡帶湖新居。次年,辛棄疾作詞《水調歌頭·盟鷗》下闕寫道:「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末句提到,河東岸的綠陰太少,不如多種植些依依楊柳。柳樹荷花自古以來就是濟南大明湖畔的秀美風物,想必離開家鄉20年,辛棄疾仍
難忘懷家鄉那柔美而多情的楊柳。
在帶湖閒居4年後,即淳熙十二年(公元1185年),辛棄疾於帶湖百裡之外的鉛山縣境內「訪泉於奇獅村,得周氏泉」。後據《鉛山縣誌》載:「其一規圓如臼,其一直規如瓢。周圍皆石徑,廣四尺許,水從半山噴下,流入臼中,而後入瓢。其水澄渟可鑑。」這眼甘洌的泉水令辛棄疾想起了遍布名泉、「水向百城流」的家鄉泉城濟南,因而愛屋及烏,對周氏泉愛賞不已,很快就買下了這眼泉和周邊的一大塊土地,並且先後作詞數闕以歌之。後來,辛棄疾改周氏泉為瓢泉,在帶湖別業毀於火患之後,瓢泉就成了辛棄疾唯一的寄身之所。而閒居瓢泉時期,也是辛棄疾另一個創作高峰期。
初見瓢泉時,辛棄疾有詞《洞仙歌·飛流萬壑》:「飛流萬壑,共千巖爭秀。孤負平生弄泉手。嘆輕衫短帽,幾許紅塵,還自喜,濯發滄浪依舊。人生行樂耳,身後虛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且歸去,父老約重來,問如此青山,定重來否?」辛棄疾先是描摹了瓢泉的優美景致,進而由此發出了對人生的種種喟嘆。最後一句雖然是疑問句,其實毋庸置疑,從第一眼看到瓢泉時,他就決定要來這裡並且在這裡定居。
有學者認為,辛棄疾將周氏泉更名為瓢泉,則是因「簞食瓢飲」的典故。該典故最早出自《論語·雍也》,用來形容讀書人安於貧窮的清高生活,因此瓢泉之名很可能是寓意著辛棄疾歸隱之後的淡泊心境。或許在周氏看來,這處泉水不過是一處甘芳清洌的泉眼而已,而在辛棄疾眼中,不僅寄寓著他濃濃不可言說的思鄉之情,也隱喻著他甘於一蔬一飯的高潔人格。
喜見瓢泉且鄰泉而居,這大概是詞人辛棄疾對家鄉濟南最長情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