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一家人聊天。我說:「大寶,這一周我被廣東的一件事情感動到了。」然後我簡要講了:8月25日惠州白馬山上,尹起賀、許挺秀自帶乾糧救援17名驢友,留在最後殿後犧牲。「懟我的是一位媒體總編輯,公開懟的。他畢業於北大,有點厲害哦。我把他寫的全文讀給你聽,你看看是不是有道理。」隨後,我讀了全文,六百字: 深圳是愛心之城,湧現很多平凡感人的故事——平凡的英雄。 唯獨,這種事讓人不舒服。幾乎每年,都有驢友迷路,死亡,連累大量社會資源,包括這次別人的生命,依然故我。 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品質:不要連累別人,不要置身邊人於危險境地,無論什麼藉口。說白了,幹好事壞事,都得具備買單能力。 探險,是人類求知慾的另一種表達。但這一切應是建立在科學訓練與準備,以及後果獨自能承擔基礎上的。 不然,只顧以身犯險,那跟尋死有何區別?與其說,追求某種人生境界,不如說,對大自然和生命缺少敬畏的大無知。 死者已逝,值得悲痛。救人危難,實屬勇敢。只是,何謂英雄?價值如何去衡量? 英雄應有兩種基本緯度:一是,精神榜樣高低;二是,公共利益大小。 譬如,失火救人,扶貧濟困,見義勇為,樂善好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都是符合的。 英雄得救美,那才是英雄。這個美,不一定是美人,而是無辜的美好的事物,遭遇到意外的困難。 英雄背後是崇高感與悲劇感。這種崇高與悲劇感的構成,是與犧牲的價值以及對象相輔相成。 從這一點上,非常不認同這個標題:並不值得提倡與示範這種犧牲,所涉公共利益嚴格意義就是同仁圈子。 如果這些家有老小的人的死亡,還不能讓一些人驚醒,反倒去歌頌死者犧牲的純粹,這是荒謬透頂的。 遇到不幸,不是去反思自身行為,舉一反三,反倒比賽著寫悼文,這是魯迅先生最痛恨的。我讀完,最後說一句,「他的行文,就斷句來說,水平很高。」大寶立即說:「我組織一下語言哈。」首先,這位老總的話,聽起來,
對犧牲的人沒有敬意,這有點奇怪。他的用詞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但是
重心錯了,他把重心放在被救者身上,而不是施救者身上。第二,
他似乎很喜歡評價別人的價值,你這個人價值多少,是不是值得救,先要評價一下。可是,其實每個生命的價值我們是無法評判的。比如,我們在街上看到一個罪犯,不小心掉到水裡了,我們要不要救?還是要救。因為罪犯也有罪犯的價值,他可能對自己家庭很重要,也可能將來做什麼很有意義的事情,這都是我們沒辦法知道的。這位老總喜歡計算,喜歡給人的價值打分,這不大好。在沒有明確數值標準的情況下,我們永遠無法知道1+1等於幾——嗯,這似乎是一個哲學問題——比如,一個小孩和一個老人,一起到工地工作,勞動成績並不必然等於兩個壯年。既然我們沒有同一標準,也無法評價出清晰數值,那麼,我們就無法計算。所以,這種計算,從一開始,就不對。第三,
這位老總對「美」的理解停在了過去,是保守型的,他似乎不相信一切可能性。現在是「美」的東西,我們保護住就好了,現在還不「美」的東西,我們就不用去管它。其實,未來的可能性同樣值得珍惜。比如,這些被救驢友,他們可能因為這次探險活動,就萌生了一個念頭,將來成為一個偉大的地理學家,成為繪圖專家,等等,誰知道呢?對不對?
我也講一個故事吧,我在剛剛發的初一語文教材資料裡看的,《一個牧羊人的奇蹟》。說是有一個老人,住在新疆博格達山山麓一個小村子,這個老人叫做吳庭德,很窮,就是放羊的,幾十年前,有一天,他看到幾個陌生人在村子附近豎了一塊木牌子,然後開車走了,上面寫著「亞洲大陸地理中心」。老人說,既然是中心,肯定不簡單啊。於是,他每天都去守護這個木牌,防止木牌被牲畜破壞。別人嘲笑他,國家沒給你一分錢,也沒人交代你,你這不是傻嗎?後來,他每天守在這裡,砸小石頭,砸出各種動物的樣子,很簡單的那種,叫它「亞心石」,然後賣,還賺了一點錢。後來,國家在這裡建了一座塔,這時候遊客開始來了,家人們想啊,他肯定會多砸一些石頭來賣了賺錢吧,但是呢,吳庭德反而把家裡四十隻羊賣了,加上之前砸小石頭存下的錢,買來兩塊大石頭,每天鑿,用了兩年時間,雕出兩個石獅子。他說:「
我怕我走了以後亞心塔太孤單了,就刻這兩個石獅子。」這位老人從來沒有學過雕刻,但是,兩個石獅子雕得栩栩如生。一個這樣的牧羊老農,雕出石獅子,這就是一種可能性。我們之前完全想不到,對不對?英雄救人犧牲了,事跡被傳出去,如果有某一個人看到了,因此感動,他將來在某個時刻,也有可能想到英雄的故事,也會去幫助別人,這樣,
社會可能因此變得美好了一點點。去寫這樣的故事,怎麼會是「荒謬透頂」的呢?第四,這位老總說話的語氣,比較奇怪。比如,最後一句,「這是魯迅先生最痛恨的,當然,也是我最痛恨的。」
魯迅先生最痛恨的,難道不是我們中國人麻木不仁嗎?難道不是鐵屋子裡一個個都叫不醒嗎?他就是因為這個放棄學醫改為寫文章的吧。其實,魯迅先生已經去世那麼久了,今天我們說他最痛恨什麼,他也無法反駁。對吧?可是,這位老總這麼說的話,聽起來,意思就是:「我覺得魯迅先生最痛恨什麼,魯迅先生就是最痛恨什麼。我是專家,我這麼厲害,你們都要聽我的。什麼,你覺得魯迅先生不是這麼想?
哦,不,你不覺得。」 說到最後這個語氣的時候,她都笑了。這確實是一個梗。「哦,不,你不想」「你不覺得」。在說這四點的時候,她沒有停歇,我也沒有幹預引導,事實上,我很驚訝於她的思考竟然比我更加深入,比我前面寫的反駁文章更犀利,如果我在反駁某總之前先和她討論一下就好了。這裡面有好幾個點,我之前都沒有想到,閱讀量和社會閱歷如此有限的她是怎麼想到的呢?只能說,這都是基於小朋友樸素的觀點,「我們大多數七年級學生應該都是這樣想的吧」。可能我們年齡漸長,反而被什麼給蒙蔽住了,忘記了一些基本常識。不論如何,她這麼有理有據地表達自己的獨立意見,我很欣慰。於是,她說完後,我立即記錄下來,然後以上段落給她本人看了,確認過。特別巧合的是,關於第二點,我看尹起賀生前,2018年5月15日的微信朋友圈,有一條提到了和大寶一樣的問題:
關於第三點,尹起賀對「探索無限可能」同樣充滿熱情(2016年11月20日朋友圈):
關於魯迅,大寶剛剛入讀魯迅中學,不到一個星期,對魯迅當然是不懂的。那位批評我的老總,畢業於北京大學,曾有研究魯迅的著作問世,那一定是更專業的。
這位老總的觀點,是公開表達,代表了不少人的看法,在我之前寫了幾萬字努力為英雄正名之後,即便在呦呦鹿鳴公號裡發起的投票中,仍有人持明確的反對意見,站在這位老總這一邊。比如,前兩天,有一個自稱「深圳公眾號」的朋友,說我根本就不了解真相,要來懟我:
相比山東,深圳有關方面對於兩位英雄可謂冷淡。呦呦鹿鳴這個主題的四篇文章,在公眾號裡全國閱讀量累計起來也才幾十萬,相對於深圳1302萬常住人口來說,還不到一個零頭。被人懟,不是什麼好事,但,如果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真理越辯越明,最終會給許挺秀一個溫暖的、明確的說法。公共表達,日拱一卒,過河小卒不就是天天要被架在火上烤嗎?所以,
歡迎深圳公眾號們開火,長槍短炮一起來。加油吧,有些常識,需要反覆申明。一個人的一生,該如何度過?尹起賀和許挺秀讓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仍然有人為理想而活著,那麼,我們生者,也可以多努力一點,讓大家相信:這世界終有溫暖,讓歲月待好人以溫柔。正義是什麼?正義,就是給每個人恰如其分的報答。不過,我之前說的幾萬字,都不如一位讀者在呦呦鹿鳴的留言說得好:「對於我等而言,最通達、最具說服力的真理,是讓我們看見好人有好報,這是最簡明的法律教育、最真誠的人文教育、最接近中國人內心的現實教育,它
不僅要用來讓我們相信,它要用來讓我們看見,它體現著一個社會的教養。」
今天看到譚詠麟演唱會上的一幕。69歲的他,到高音部分,已經唱不上去,但仍堅持在臺上,站在雨中,壯士暮年,不勝唏噓。但是,沒關係啊沒關係,譚校長,我們一起幫你唱上去,於是全場大合唱:
曾經給我們帶來溫暖和感動的朋友們,譚校長《講不出再見》這段歌詞適合你們:
呦呦鹿鳴本系列文章包括《正義的代價》《深圳英雄》《駁某老總,請授尹起賀、許挺秀「烈士」稱號》《這是魯直 | 相比深圳,今天的山東做了一件很「直」的事》等。完整經過和文章,可點擊:《呦呦鹿鳴 | 你我雖不發光,亦可循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