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看到沈昌文先生去世消息,說意外也不意外,兩年前朋友們為他做「沈公八八」時已然八十八歲,那麼,今年自然就是九十翁了。所有的人生都是短暫的,沈公自不例外。忽憶1988年暑期在北京參加《讀書》雜誌舉辦的高級文化講習班時沈公到場情景,瞬已三十餘歲矣!謹以此舊文略表對沈公的懷念!子張於杭州午山,2021年1月10日。
1988年7月講習班期間,甘陽、周國平、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以及沈昌文與部分學員合影。
《讀書》雜誌第六期「編輯室日誌」由當前文化知識界存在的一些令人憂慮的病態追求談到他們自己的立足點,話不多,頗見神採。摘引片段以供清賞:
照我們看來,許多讀者關切的東西,往往是社會上提供得不多的東西,缺乏的東西,過於富餘的東西。就文化知識界說,目前缺乏的是什麼呢,是紮實的根基,是透闢的研究,是貨真價實的學問。……我們眼下太缺少這些。在文化上,我們需要創新,需要開拓,但是更要它們賴以築造的根基……
一個正常發展的社會,一定會不斷糾正自己發展中的弊端、偏向。一個開放的社會,尤其會糾正得快,糾正得好。
糾正和革除的過程,就是一種趨勢,一種走向。迎合了這種趨勢的需要,文化出版工作就可以使自己得益,也為別人造福。
最後,編輯室決心將《讀書》的命運「押在社會將會盡力培植、維護自己的文化根基這一寶上」,並且自信「這種紮實為學,認真從業(文化一業)的精神,社會上遲早會發揚,遲早會成為主潮巨流」。
就詞義而言,「根基」也就是「基礎」,或者還有「基本的」和「根本」之意。所謂「文化根基」者,按照《讀書》雜誌一貫的追求,應該是指那種與社會發展息息相關而並非「俗學」,切切實實耐得寂寞又不以「高深」自得的學問吧?表現為一種「學術個性」,是否正如《讀書》編輯所期望亦所奉行的「紮實為學,認真從業的精神」呢?我以為是的。
講習班發給學院的《文化:中國與世界》兩冊。《讀書》1988年第12期。
由《讀書》的「編輯室日誌」和其以維護「文化根基」而形成的「學術個性」,我還想到幾件有關的事。
首先使我想起的是1988年暑中參加《讀書》雜誌社舉辦的「文化:中國與世界」講習班的情景。那時白天揮汗如雨地聽甘陽、錢理群諸賢講當代世界文化的發展,晚上與來自全國各地的學員住在北京27中的大教室裡,似乎並沒覺得悽苦,因為大家都是奔著《讀書》獨具魅力的「文化形象」來的,心裡早就對其維護「根基」的學術個性作了認同。雖然那時漲價風正盛,《讀書》也因此受到衝擊並略感「困惑」,但講者與聽眾都還是勇敢地流露出要做《讀書》知音的決心。某日沈昌文先生到會,講到「三聯書店」和《讀書》雜誌的光榮歷史與現實甘苦,大家當即表示:無論書市如何「趨時」,我們都會是《讀書》堅定的保護者和閱讀者。為此大家還提出種種擺脫「困惑」的具體設想,其中包括建議《讀書》價格上調至兩元五角!當時沈先生曾大受感動。而大家的那份熱情也使我意識到我們的文化根基畢竟在堅韌地存在著。
學員們住在北京27中的教室裡,熱,但求新知的熱情更高。
另一次乘京滬車返魯,在擁擠不堪的硬座席上與一位八十一歲高齡的上海老太太對座。這位老嫗皓首童顏,溫婉吳語,在燠熱與噪音中猶保持著從容不凡的儀態。她自謂早年從學於老舍先生,後來又在老三聯書店韜奮先生麾下從業。這經歷頗令我起敬,而尤讓我感佩的是老太太對社會保有的那份清醒的認識。她平靜地批評我們這個社會當時出現的文化「浮腫」,鼓勵我這樣站講臺的人站穩腳跟,不要為「向前看」的世風迷惑。這一路我覺得格外輕快,因為從老太太身上我又感到了我們民族文化根基的深厚。
第三件事是讀最近《隨筆》雜誌一篇記述已故新文學史家王瑤先生生前行止的文章觸發的感想。這篇文章講到老先生某次作長篇發言:「如數家珍般地論述清華大學中文系的璀璨歷史,直言不諱地批評院系調整時將清華中文系取消是『一大損失』」——「因為它不是一個大學的一個系,而是一個富有鮮明特色的學派!」這裡王瑤先生講到「清華學派」,顯然是一個有關「學術個性」的問題。然據我看來,設若「清華學派」這一提法真能成立,則這一學派的最大特點也正是富有「紮實為學、認真從業」的精神。那麼,王瑤先生對其一番尊重與維護的苦心是否也可看作是其根基意識的自覺體現呢?
沈昌文先生與書。
以上三事均由《讀書》「編輯室日誌」引出,也可以看作是對《讀書》的「個性」早就產生的共鳴。開放時代,大潮迭起,國家民族以此得大益者自然不在話下。但從深層次著眼,卻也要時刻注意保持文化發展的生態平衡,避免體積越來越大,靈魂越來越小的文化肥胖病發生——肥胖以至於成為一種病態者,目下似乎已不在少數。所以在盲目趨時,盲目「進補」的風習中,就特別需要以追求「紮實的根基」「透闢的研究」和「貨真價實的學問」而自成風格的《讀書》文體,也特別需要如那位上海老嫗和王瑤先生這些受命不遷、臨風不動的真正的文化人。
因此,我特別讚賞《讀書》雜誌的「押寶」之舉,並佇望自己也能夠努力作望塵之追。
我同時還想到了那位被稱為代表著「中華民族新文化方向」而體重只有三十七公斤的瘦弱老人……
1992年7月1日,泰山
此文收入作者《入浙隨緣錄》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