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一項浩瀚的工作,外加中途身體不適,訂閱號更新果然耽誤了。
前不久看完《山河故人》,一肚子的話想說,也因此按下不表。不過這是【K電影】的傳統:總能完美地錯過熱點,把熱乎乎的話題熬成老梗。
今天公眾號平臺邀請【K電影】使用原創保護功能,這意味著,只有500多個粉絲的【K電影】,可以標明原創,也可以使用評論功能了。與此同時,忽然工作也進入一個相對平穩期,於是,一把老骨頭的K老師,來了聊《山河故人》的勁兒。
早前聞說《山河故人》與《聶隱娘》同赴坎城電影節,和《聶隱娘》對比,《山河故人》被媒體貼上了「販賣國情」討好西方的嫌疑,侯孝賢導演與賈樟柯導演的高下似乎立見。但我不相信,因為這個人為我們這個時代拍出了《小武》、《站臺》和《三峽好人》(賈樟柯電影個人排行前三)。
顯然,《山河故人》有著宏大的格局,是賈樟柯電影中涉及地緣最廣的一部電影,我們發現導演一直在拓展地緣,從最初的山西汾陽,到重慶、上海、東莞,再到《山河故人》,拍出了2025年的澳洲。
看完的下意識,我喜歡第三段。張艾嘉和董子健的忘年戀。董子健扮演的到樂,明顯是戀著母親濤。他對張艾嘉的戀,是物以稀為貴的戀,甚至是生無可戀的戀。張艾嘉的角色採用的是冰山視角,通過老外來離婚,還有溫哥華的幾筆交代,其實要講這個女人背後不為人知的遷徙,屬於中國文法中的「筆到意連」,葉倩文的《珍重》再度響起時,和趙濤扮演的母親形成電影文本上的互文。
但是過了幾天,我忽然想起作家薩爾曼·拉什迪的一句關於遷徙的名言。他大致說:從某種意義上看,從紐約某地遷往紐約某地,比從孟買遷往紐約,來得還要奔波和遙遠。看看我們,隔壁鄰居可能對歐巴馬的行程了如指掌,但卻不知道隔壁的你,今天幾點放工,幾點吃飯,幾點約會,也絕無興趣。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平行的存在物,沒有溝通的時候,就變成了互相遙不可及的孤島。
這大概就是後來我喜歡上第二段的原因。濤的父親過世,到樂從上海被送回山西送外公。可是電影借了這個梗,把一位母親和兒子的距離,看似拉近了卻撕開得無比遙遠,小到樂的兩次和繼母的對話,以及濤最後送鑰匙給她的行為,都在預演著最後的結局。我想,與其讓這位母親和兒子重逢,不如像第三段到樂的退縮一樣,讓他們相忘於江湖,相忘於江湖是傷感的,可是各位,看看這個世界,再看看我們的周遭和人。你傷感嗎?
再過二日。忽然想到了「鄉愁」這個詞兒,因為補看了塔可夫斯基的同名電影。伯格曼說塔可夫斯基的影像是「捕捉生命如夢亦如幻」,外界普評為「電影詩」,可是我看完後覺得都不準確,塔可夫斯基的電影是「精神電影」,他的身上有著大師普遍有的「神性」(只有馮唐那種直男癌把文學的標準降到只要求達到「金線」,金線是遠遠不夠的),他的電影有著「神啟」一樣的預言。那麼塔可夫斯基的「鄉愁」是什麼呢?
如果按照他的標準來評判,我們每個人都沒有故鄉。你想從異鄉回去,比如,想從義大利回到莫斯科,可是莫斯科在哪呢?你根本不是想回到莫斯科,你是想回到某時、某地、某個生命的界點,那個界點基本上代表了最好的我們。可老塔站出來用長鏡頭說,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於是,我想到,賈樟柯也回不到《小武》了。那個卑微卻普世的小偷,被拍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寫」,之前沒有人關心,之後也不會有人關心,可中間,至少一部電影關心過,讓他成為主角,借他的肉身看中國,就像借著我們平淡如水的生活去給中國撰文。我們會想起《站臺》裡的趙濤,不需要打上像《山河故人》那麼多特寫,可影影綽綽的,卻總在心中覺得她美,她揮之不去,她是我們的女主角。
我也想到,到樂回不去了,張晉生也回不去了,晉地生養了他和他的財富,卻把他回去的權利完全剝奪了。電影到這裡後,剩下了什麼?賈樟柯把鏡頭又回到了趙濤身上,讓年老的趙濤在雪地裡獨舞,那一刻,我真害怕背景中的塔會轟然倒塌。
今天晚上,當我決定更新訂閱號的時候,忽然想到了余光中先生的《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你看,說到玩符號,郵票、船票、墳墓、海峽,寥寥數語,就夠了。基本上,《珍重》和《Go West》、扛大刀的少年、鑰匙、槍、飛機,這些符號就是賈樟柯的郵票、船票、墳墓和海峽。如果說,《三峽好人》說到的煙、酒、糖、茶是恰到好處地再現了中國當下的日常,那《天註定》的馬、鴨、舌、魚已經開始出現符號的硬上,到《山河故人》,人物的細節隱去了,符號更加突出了,我們發現,那個如同福克納的奧克斯福、莫言的山東高密東北鄉的山西汾陽,漸漸不見了。
某種意義上來說,《山河故人》還不如把符號都去掉,好好講一個遷徙和鄉愁的故事,可是你知道,如果去掉所有符號,賈樟柯的電影就沒有任何情節了。這源於我們不得不承認的導演自身在調度和敘事上的退步。
所以,忽然想起來,比起戀上這部電影,還不如情深如夢地在家重讀余光中老先生的詩。讀完,山河依舊在,只是故人遠,我們相忘於江湖,也不見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