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關於臺灣女作家林奕含自殺的新聞曾鬧得沸沸揚揚。《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後,她曾接受訪談。可是就在這本書出版後不久,4 月 27 日傍晚,她被發現於自家臥室上吊,自殺身亡了。
這本書,我沒有完整讀過,只是在一些朋友們分享的片段中,大致知道了書的內容。林奕含本人也在訪談中說到,這本書的內容其實幾句話就可以說完,就是一個老師誘姦了幾名女學生的故事,關鍵在於,這不僅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它是一本自傳性質的小說。
我看了一些網評,人們抨擊的焦點基本上集中在老師的無恥。老師如何利用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的優勢,自己豐富的人生經驗,對未成年少女的心態的了解,誘姦了這些小姑娘,導致她們身心受創,不堪其辱,而自尋短見,並且呼籲要正視未成年人性侵犯的問題。
當然,這都是對的。可是我覺得這件事遠沒有那麼簡單。林奕含的死,老師當然要負主要責任,可是這場不倫的師生戀,到底是如何把一個少女的內心徹底摧毀的,卻沒有人細緻的分析過。她真的是死於誘姦的創傷嗎?誘姦到底在她內心產生了什麼連鎖反應,又為什麼能把人推向死亡的深淵?
在我看來,傷害林奕含的,並不是和老師發生性關係這件事本身,甚至在書中可以看出,和老師發生性關係,並不是被強迫的。性行為本身,並沒有使她感覺痛苦或恥辱,真正傷害她的,是那以後,老師對她的態度,睡完即棄,又去睡其它的女學生,老師僅僅把她當做一個玩物,一個如同泡麵般的快消品。老師根本沒有愛上她,從未在心裡肯定過她作為一個人的價值和尊嚴,老師的背叛和拋棄,這才是對她最本質,最致命的打擊。
因為背叛,本質上是對一個人的徹底否定,就如同愛,本質上是對一個人的全面肯定。當她和老師戀愛時,她感受到了欣賞,肯定,信任和依戀,那麼當老師不再愛她,也就意味著不再欣賞她,那是一種無聲卻嚴厲的指責,指責你不夠好,不夠美,因此不值得被愛。
這種背叛帶來的否定之深,會帶來一個人自我意識的嚴重崩塌,對自身的嚴重懷疑。因為戀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因此來自戀人的否定,也比任何其他人要來的更為徹底,更加不容分辯。
也許,對於一個有了足夠清晰自我定位的成年人來說,背叛也會令人受傷,但不見得會摧毀其根本,但是對於林奕含這樣一個正在青春期的,自我人格尚在探索,脆弱敏感,尚未成型的女孩子來說,這樣的打擊,可能就是毀滅性的。
她表面上看來,是在厭惡老師,是在叩問這個世界怎麼了,愛情和一切美好的東西還值得信任嗎?實質上,她是深刻的自我厭惡,她不能停止在內心追問的問題是:我怎麼了?為什麼被拋棄?為什麼他不再愛我了,我一定是個爛貨不配被愛,再也沒有資格得到幸福了。老師對她棄若敝履,她也因此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陷入了自我攻擊的泥沼之中,無法自拔。
林奕含不是沒有試過自救,她看過精神科醫生,而隨著醫生對她了解的逐漸深入,醫生告訴她,你是一塊被核爆過的土地。醫生的判斷是正確的,也是絕望的,於是,林奕含想到了另一種自救的方式,就是書寫。
在她的書中,她幾乎是在以一種自暴自棄,極度自我攻擊的方式在書寫,她以一個天才少女的敏感,把自己,把他人,用細到毫釐的描摹,從內到外,都剝得體無完膚,她幾乎把自己寫得如同娼妓一般,一文不值,她的樣子看來如此溫柔甜美,可在書中下手卻毫不留情,她用文字書寫著對自己、對世界,無窮無盡的絕望,讀來真是令人觸目驚心。
她試圖用這樣殘忍的書寫,像一把手術刀那樣剖開自己去尋找病灶,去取出靈魂裡日益龐大的腫瘤。我不知道,這樣的書寫到底給了她多少幫助,但是,我知道的是,這本書的出版,無疑是對她的病情雪上加霜。
當人們用獵奇的目光,閱讀著這個故事,一個少女和老師媾和,又被拋棄的故事,人們在心中又將如何看待作者?林奕含,本來希望用書寫去宣洩的,去化解的恥辱,這時卻在世界的聚光燈下被無窮的放大,變成了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烙印,就像打在臉上的恥辱的戳記。
她這時,大約才意識到,她的書寫根本無法帶來拯救,它不過是又一次把自己釘上了恥辱柱,供世人指指點點,而她被老師玩弄和誘姦的這個標籤,可能註定要跟隨她一生了。
第一次,她向著老師,敞開了自己,給出了愛和身體,希望得到憐惜,得到的是恥辱和拋棄。這一次,她又向著世界,敞開了自己,給出了痛苦和往事,她希望得到什麼呢?是理解嗎,還是共鳴呢?或許,最後得到的,可能只是更大的羞辱。這樣一而再的,雪上加霜的羞辱,根本不是這樣一個敏感,驕傲,美麗,有自尊心的女孩子能承受的了的。所以,她的死,幾乎可以說是註定的。
林奕含說,她是個張愛玲迷。這番話,讓我想起了張愛玲的《小團圓》。《小團圓》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何其相似,都是自傳體,都是試圖通過書寫,來進行自我拯救的一個嘗試,她們都是文字虔誠的信徒,相信在書寫中的真誠傾訴能夠治癒過往戀情帶來的傷痛,所以都寫的足夠用力,足夠真誠。
但不同的是,張愛玲經歷與胡蘭成的情傷時,早已是成年人,她更懂得文字的後座力和殺傷力,所以在有生之年,她僅僅書寫給自己,從未試圖出版。她甚至囑咐家人毀掉這部作品,因為她很清楚,這樣的作品,一旦出版,就等於自殺。
可是,林奕含卻對此卻沒有張愛玲這樣清楚的認知,又或許,她也早就明白這種可能,就像她在訪談中反覆提到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她對自己,對世界,已經絕望到無以復加,所以,也許她就是抱著必死之心來書寫得,抱著與世界同歸於盡的心情來書寫的,這是一封遺書,也是一封情書。
這樣想來,在訪談中,她語氣中的那種鎮靜,也許是因為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而如釋重負的表情。就像《挪威的森林》裡,直子最終決定自殺的時候,她也一掃以往的抑鬱,甚至發自內心的充滿了溫柔與平靜。
這陣子,又在重讀《紅樓夢》,看著林奕含美麗的臉,不知為何竟想到了黛玉。在這個中午,我走在暮春溫暖的陽光裡,一陣微風拂過,樹上的落花正紛紛揚揚的落下,想來黛玉葬花,也正在這樣的季節裡吧。
心中酸楚,不知是為了黛玉,還是林奕含,又或是張愛玲,唯有輕輕默念了一段葬花吟中的句子,算作是以慰芳魂吧: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作者:亞比煞,自幼酷愛讀書,願以書為火,行過世間幽暗。豆瓣閱讀專欄《寫作的內觀》作者。當過記者,做過編導,時常遷徙,在中國大多數的城市居住過。也曾去以色列,巴勒斯坦,印度,俄羅斯等地旅行,希望在 40 歲前可以環遊世界,看遍荒漠,星空與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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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527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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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
豆瓣評分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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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1991 - 2017),臺灣作家。出生於臺南,曾居臺北。夢想是一面寫小說,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說的:從書呆子變成讀書人,再從讀書人變成知識分子。
令人心碎卻無能為力的真實故事。
向死而生的文學絕唱,打動萬千讀者的年度華語小說。
痛苦的際遇是如此難以分享,好險這個世界還有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