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排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地位,儂哪能看?」
「這是一個好問題呀……伊曾經撫慰過多少上海人的心啊。」
6月初,我們和滬上知名的美食家俞挺相約聊聊「大排」這道菜,俞挺的這一句感慨,提綱挈領地把大排在上海人心目中的位置給拎了出來。
「現在講本幫菜動不動講紅燒肉,問問大家,老早到底是紅燒肉吃得多還是大排吃得多?我是上海理工學院的子弟,老早底食堂裡大排好像是2角5分一塊,但是在那個辰光還是吃得起的。有很長一段時間裡,大排可以講是上海人家的當家第一菜。」俞挺說。
上海大排,食堂一絕。
要講大排,幾乎所有受訪者一上來都會 「愣一愣」,首先是大排怎麼定位呢?你講它是菜吧,你曾幾何時在像樣的飯店裡點到過四、五塊大排碼整齊端上來的?菜單也沒辦法寫,蔥烤大排?還是「五塊蔥烤大排」、「八塊蔥烤大排」?
你說它不是菜,作為上海人,總歸隔一段時間就會見到大排的,它的位置很特殊,是一道保底的食堂菜、澆頭菜和家常菜,每一家都會做,味道呢又各不相同。
在我們很多受訪者的記憶裡,早幾年吃年夜飯,紅燒大排也曾經是一道必定上桌的菜,只不過到了90年代末,肉菜紛紛被小鮑魚、扇貝、大明蝦這些更顯身價的海鮮給替代了。
和俞挺見面,他便直接帶我們到了他辦公室外長樂路上的「老上海麵館」,這家店也算他的「食堂」之一,燜肉麵是一絕。不過俞挺說,這家的紅燒大排也燒得相當道地。他特地招呼跑堂的小老闆說,「人家是特地來寫故事的,幫伊尋塊膘峰肥一點的。」
「膘峰啥物事?」
俞挺不答,等到面端上來,他讓我自己用筷子夾起來看——原是大排邊緣帶的一段肥膘。光講沒有用,這一口咬下去,香氣撲滿。所有的回憶就像洩洪了水庫,灌滿這略顯侷促的店面裡。
俞挺看我表情,笑著說,「對伐,一吃儂就清爽了,就都想起來了。」
膘峰肥厚的大排肉最是好吃
老早的紅燒大排,膘峰是衡量大排好壞的一個標準單位,整個80年代、90年代初,小孩子吃到大排的膘峰,就像今天的孩子細心品嘗夢龍的巧克力外衣那樣。
但不知從哪一年開始,膘峰在菜場肉攤的環節就被剔去了,「少吃脂肪」、「預防三高」這些新名詞替換掉了阿爹姆媽腦海裡「補充蛋白質」、「長身體」這些舊名詞。
這不,俞挺最近也在調理身體,少油少鹽,晚餐也不吃了。這天他點的是一碗拌麵加一個獅子頭,他特地關照少一點,不要擺醬油。有意思的是,小老闆也知道是熟客來了,又特地加了料,這頓的油水是少不了了。
這家麵館一腳踩進去就能感覺到的「客氣」,還有空氣裡濃油赤醬的味道,就跟他們做的大排一樣,原汁原味。
滬上知名美食家俞挺談起大排頭頭是道
俞挺是70年代初生人,他記憶裡大排首要要看膘峰,而我們的另一位受訪者陳昕雲出生於80年代初,他吃大排首要看的是色面,要深、要濃、要能下飯。
「這兩年印象最深的大排是在瞿溪路的一家麵館,伊一塊大排賣20塊,還不算主食的價錢喔,嚇人伐?但是真的好吃,非常入味的,色面也深,搯飯吃一級了。肉也蠻厚,不是酥啪啪的那種,有點咬勁的。我是一口氣吃了4塊。」陳昕雲說。
大排汁水拌白米飯味厚而不膩
大排汁水拌白米飯和紅燒肉汁水拌白米飯是兩種味道,前一種味厚但不膩,更得小朋友們的喜歡。「大排呢,是不上檯面的美味,任何一家麵館,無論是蘇邦、錫邦、本幫的,儂講老闆我要一塊紅燒大排,伊要講沒有,那這家麵館就不要開了。」陳昕雲說。
紅燒大排也是他家的一道拿手菜,他說曾經有一回去朋友家吃飯,到樓下發現附近沒有水果攤位,倒是菜場就在隔壁,便專門彎到菜場現切了8塊大排直接帶到朋友家。進門便借了圍裙,砧板擺好,「叨叨叨叨」在廚房忙起來,半個小時,一盤蔥烤大排做好了。
「上海本幫菜,紅燒大排我覺得能排到第四位,前三位是冰糖河鰻、扣三絲、紅燒鱔筒。雖然排第四位,但是作為上海小囡,你可以不歡喜吃紅燒雞腿,不喜歡吃鹹菜炒毛豆。但是不大會有人不歡喜吃大排,吃不多是有的,但不會講不歡喜。」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
陳昕雲燒大排的手藝是從丈母娘那裡偷師的,不過丈母娘的大排從來不放水,就用醬油和料酒,但收幹之後的汁水還是夠他和女兒各自搯一碗白飯吃,這個火候控制他還沒能練到家。
在曾經很長的年月裡,下班到家洗洗手,圍上圍裙下廚房,嫁了這種上海男人絕對是福氣。
俞挺自己也頗愛下廚,家裡面蔥油拌麵、小籠饅頭、生煎饅頭都自己做過,不然也不會從建築師跨界到了美食領域。
「小吃其實不難的,只要儂認真就可以的。但是現在的上海小吃,很多人偷懶省掉工序了,伊想著點東西為啥要噶許多花頭?但是工序省掉,味道就差這一口氣了。」俞挺指著碗裡的大排說。
「阿拉屋裡的大排哪能燒法子呢?先用一把刀把大排的機理割斷,抹鹽、老早底還要抹味精,現在不抹了。旁邊準備澱粉、打一個蛋進去,調汁,大排拖一拖,然後再一塊一塊到油鍋裡去斷生。豬排要嫩,但是儂會擔心生對伐,就需要多幾道工序去弄,否則就是紅燒肉了。」俞挺說。
準備澱粉、打一個蛋進去,調汁,大排拖一拖。
俞挺對本幫的大排是有過研究的,「大排的起源實際上維也納豬排,也是一片片切開燒的。上海的炸豬排呢,就是維也納炸豬排的變種。這個當年歐洲人傳到亞洲來,有兩個套路,一個就是上海炸豬排,掛麵粉來炸的,還有一個套路呢,就到了日本就變成了吉利豬排,厚切了。」
「個麼紅燒大排哪能來呢?儂想想看,老早底油多少金貴啦,豬排乾脆就紅燒唻,帶骨頭,骨頭幫肉當中也有一點活肉可以啃。實際上老底子的排骨年糕裡廂的豬排,也是紅燒大排,煨出來的,現在弄得來年糕是醬油汁水一澆…… 」俞挺說。
上海大排的鼻祖——維也納炸豬排
排骨年糕
一邊聊著,碗裡的面也見底了。於是我們便繞到後廚去找老闆,麵館在前面跑堂的是老闆的兒子,老闆朱季勇在後廚監工。
朱季勇原本是靜安飲食公司出來的,俞挺說,「儂叫伊創新伊也創新不來,都是老底子那些東西,所以不會難吃的。」
午間的高峰差不多過去了,朱季勇幫著傾倒廚餘,他穿著一件經年洗舊了T恤衫,腰板很直,很典型弄堂裡混出來的爺叔腔調。見到我們繞道後門口,他便摘下塑膠手套,鑽進廚房拿了包中華出來,發煙點菸,「再下去麼,好讓阿拉兒子做了,伊也蠻想做下去,阿拉麼就不做了,這個就是傳承。」
朱季勇一副很典型弄堂裡混出來的爺叔腔調
麵館做大排澆頭是本幫的一大特色,之前我們寫過的虹口富祥麵館也有這道澆頭。老闆劉以都每天一大早都會去菜場固定的肉鋪採購大排肉,肉販會幫他剃掉大骨,然後劉老闆自己帶回去用肉榔頭整肉,還有一道工序就是要切開膘筋,這樣大排下油鍋後就不會打卷。
「大排先是用醬油、蛋清醃製,再下油鍋,油溫六成就行,斷生之後起鍋,加入蔥爆出香味,大排再入鍋,正常加料翻炒就來塞了。」劉以都短短幾句話,本幫大排的所有秘密都在裡面了。
劉以都的一招一式,道盡本幫大排的秘密。
實際上,大排在不同代際上海人的印象裡興盛的時間長短也不同,大排幾乎是70後青春期裡最「煞根」的肉菜之一,填補了「長身體」時期對動物蛋白和熱量的需求。
對於陳昕雲這樣的80後而言,紅燒大排只是佔據了童年時光,因為沒多久,隨著90年代市場經濟的發展,在路邊「炸豬排」的個體戶越來越多。
我們曾經寫過的「銅川路第一炸」、「彭浦第一炸」都開店於那個時間點。而後,一種名叫「大江漢堡」的炸豬排更是風靡滬上,用番茄沙司或者泰康黃牌辣醬油都很般配。
上海大排,在各色美味的衝擊下,
仍教人難忘記。
到了新世紀,大家越來越忙碌,飯局越來越多,菜色花樣,極盡變換。而大排就這樣忽然間從好多地方消失了,本來一周一見,後來一月一見,想必現在很多人是一年都難見幾回了。
有點像人忙起來會忽然間忘記自己上一秒在做的事情,一回神,悵然若失。
我的一位吃客朋友給我講過一幅畫面,提到大排他想起來,小時候等到禮拜天早上,他媽媽便領著他虹橋新村後面的菜場買菜,因為他是「肉祖宗」,媽媽便特地到肉攤前稱一大塊排骨肉,現切成片,有時候帶骨,有時候剔掉骨頭留著燒冬瓜湯,他呢,就拉著媽媽的手站在一邊專注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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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間,放下紙筆,拎起大哥大
讓華亭路告訴儂,上海憑啥是全國第一時髦
藏著你的青春的,除了「九塊八」,還有「十四塊」
寫稿子:戴震東
畫圖片:顧汀汀
照片來自網絡和視頻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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