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哺乳期的女人》、《推拿》、《玉米》等作品給讀者展現了眾多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畢飛宇一直被認為是「當代最懂女人的男作家」。這篇創作於1999年的中篇小說《青衣》主要講述了京劇藝術家筱燕秋的藝術生涯從輝煌到沒落的過程,並表達了對「筱燕秋」這個複雜女性形象的跨世紀思考。
文學界很多評論者都認為《青衣》是畢飛宇創作前期和後期的分水嶺,他也曾戲稱自己的前期創作是在閉著眼睛寫作,「不關注生活、不關注現實、沉迷於自己的玄思與想像」。而《青衣》作為其轉型的一部標誌性作品,既延續了前期幽玄的審美特徵又包含了對現實人生的關注。
畢飛宇在接受採訪時曾說:「筱燕秋是一個我必須面對的女人;對我而言,無視了筱燕秋,就是無視了生活。」作為一位男性作家,畢飛宇對於女性的態度是包容的、同情的、反思的,一直在用筆下的文字傳遞著女性生存的疼痛與掙扎。
一、當高歌猛進的經濟社會遇上日漸式微的傳統戲曲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一齣戲有一齣戲的命。吃錯藥是嫦娥的命運,女人的命運,人的命運。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你難求一丈。
①脫胎於傳統戲曲而又融入了時代血液的當代小說
《青衣》中所有傳統戲曲的情節均取材於中國遠古神話傳說——嫦娥奔月。嫦娥奔月的傳說最早見於《周易》:「昔者竊毋死之藥於西王母,服之以月」。隨著各類文藝作品的演繹,嫦娥奔月成為了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經典,並在演進中也逐漸趨於成熟和穩定:王母賜給後裔不死靈藥,嫦娥竊藥成仙后在廣寒宮內寂寞度日。亦如李商隱在《嫦娥》中所寫:「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青衣》中筱燕秋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奔月》中的嫦娥。《奔月》的劇本在1958年便完成了,本打算將其作為一項政治任務用以獻給祖國十周年生日。可在公演前一位將軍看了內部演出後說:「江山如此多嬌,我們的女青年為什麼要往月球上跑?」,於是《奔月》當即下馬。1979年《奔月》第二次上馬,這次年方十九的筱燕秋把它唱紅到大江南北。可就在一次口角衝突中,筱燕秋把滾燙的熱水順手潑在了師父李雪芬的臉上,此後嫦娥的A角筱燕秋被調到戲校任教,嫦娥的B角李雪芬躺在醫院不出來。《奔月》第二次熄火。
「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卻被冰雹擂。」《奔月》沒那個命。可誰也沒料到,20年後因資金啟動,《奔月》遇上了菩薩終於得以再度亮相。從1958年到1979年再到1999年,每一次二十年的跨越既是歷史的更迭也是《奔月》命運的轉折。
②資本和權力話語的雙重捆綁
《奔月》能梅開三度是因為曾經看過筱燕秋飾演的嫦娥的一位觀眾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煙廠大老闆,幾乎是他用錢砸出了《奔月》。在經濟社會高速發展的時代,傳統曲藝一直處於沒落的低語狀態,因戲劇不景氣就連很多名角兒也只能到戲校教書來混口飯吃勉強度日。
這次《奔月》所面對的卻不是單純的戲迷和觀眾而是以煙廠老闆為代表的資本和以戲曲團團長喬炳璋為代表的權力,戲曲自身的元素不幸淪為最底層。不僅如此,在20世紀初經濟盛行的時代背景下,權力還要向資本低頭。
因而喬炳璋在《奔月》上映前謙恭地請煙廠老闆吃頓飯,只有把老闆陪開心了劇團才有資金運轉的機會。梨園行有一句秘而不宣的話:「不能為了睡名氣而弄髒了自己」。但不食人間煙火而又冷若冰霜的「嫦娥」筱燕秋還是因為醞釀了二十載的復出願望陪了煙廠老闆一夜,不僅弄髒了自己還遭到了煙廠老闆的冷嘲熱諷。
二、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與理想主義
「這孩子,黃連投進了苦膽胎,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
①西方唯美主義與中國傳統藝術相映成趣
唯美主義的宗旨是「為藝術而藝術」,19世紀中後期西方唯美主義詩人便以此來對抗藝術的商業化和世俗化,他們認為藝術可以用以充實剎那間的美感享受,是一種心醉神迷的人生狀態。20世紀初唯美主義傳入中國,成為了推動中國現代文學發展的重要理論基礎。先後湧現出周作人、沈從文、徐志摩、郭沫若、汪曾祺、蘇童、畢飛宇等唯美主義作家及其作品。
首先《青衣》中的主人公筱燕秋就是古典且唯美的。「19歲的燕秋天生就是一個古典的怨婦,她的運眼、行腔、吐字、歸音和甩動的水袖瀰漫著一股先天的悲劇性,對著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隱隱,就是此恨悠悠。」
其次是獨具韻味的「匠氣」,戲曲知識的表達本身就相當於對文本進行了一次陌生化處理,還在無意中建構出了一種唯美的舞臺形式。一部戲總是從說唱腔開始的。一部戲中每個人物的一恨、一怒、一喜、一悲、一傷、一哀、一枯、一榮,變成一字、一音、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個回眸、一個亮相、一個水袖、一句話,變成一個又一個說、唱、念、打,組裝並磨合起來,便還原成了一段念白,一段唱腔。
②「靈」與「肉」的殊死博弈
「唯有感官能醫治靈魂的痛苦,也唯有靈魂能夠解除感官的饑渴」。
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靈與肉都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命題。在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文學觀裡,靈與肉的結合極致的生命之美,象徵著享樂主義和個體生命的綻放。
在畢飛宇筆下筱燕秋的「靈」(嫦娥)和「肉」(筱燕秋)是分離的,是兩個獨立的個體。雖然文本中反覆出現「她(筱燕秋)就是嫦娥」、「我就是嫦娥」這樣的字眼,但我們仍清楚地知道只有扮上青衣相的筱燕秋才是真正有靈魂的,甚至最後筱燕秋慘死於冬夜時作者也只留下了一個冷冰冰的交代「嫦娥飛走了,只把筱燕秋一個人留在了這個世界上」。
除此之外,作者還藉助戲曲行規闡述了戲臺上的青衣與女性角色的差異:戲臺上的青衣不是一個又一個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別,而是一種抽象的意味,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立意,一種方法,一種生命裡的上上根器。
女人說到底不是長成的,不是歲月的結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階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學不來也趕不走。青衣是接近於虛無的女人,或者說,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極致境界。總之,筱燕秋的身體只有在藝術中才能得以升華,藝術與肉身的對立從某種角度上也代表著個人個性之美與現實之醜的衝突。
③語言本體論作家的如詩表達
在一次畢飛宇作品研討會上張清華教授曾給出如下評價:「畢飛宇是一個語言本體論的作家,就是說他是一個無法被複述的作家。他的小說離開了他的如詩般語言便瞬間蒸發了,這也就意味著畢飛宇的小說是寄生於他獨特語言世界的一種敘述。」
在前面的文章《雨天的棉花糖》我曾給大家介紹過畢飛宇的意象表達,而《青衣》則是一篇散落的散文詩。這種表達習慣與作家本身的藝術成長是息息相關的,畢飛宇在讀書時便沉迷於詩歌創作,後來才開始進行小說寫作,因而畢飛宇對語言的詩化表達是痴迷的。
例如在眾人都知道筱燕秋即將離開舞臺被遣送回戲校時的環境描寫「眨眼的工夫後臺就空蕩蕩的了,而過道更空蕩,像通往月亮的路。」再如作者對筱燕秋的一處細節描寫「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傷心與絕望成了10月的風,從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吹來,又飄到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去了。 」
還有日漸衰老的筱燕秋在窺視風華正茂的春來時,所有的遺憾和落寞都寄托在了側面烘託上,「太陽落下去了,梧桐樹的巨大陰影落在窗戶的玻璃上,撫摸著玻璃,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的」。
三、以悲憫意識為底色的情感敘事
在許多敘事篇章中,畢飛宇一直都將悲憫意識作為小說敘事的情感底色,並且能在很短的敘事時間內形成情感爆發,讓悲憫和憂傷從審視和批判的方向上宣洩出來。
①現代師徒關係的異化
「筱燕秋望著春來的左耳,下巴幾乎貼住春來的腮幫。春來感到了老師的溫溼的鼻息。筱燕秋鬆開手,十分突兀地把春來攬進了懷抱。她的胳膊是神經質的,摟得那樣地緊,乳房頂著春來的後背,臉貼在了春來的後頸上。」
文本中存在兩對焦灼的師生關係,李雪芬與筱燕秋、筱燕秋與春來。李雪芬是德高望重、德藝雙馨的老藝術家,筱燕秋是一個對藝術追求達到偏執的「戲痴」,春來是一個生不逢時的青衣胚子。筱燕秋因為李雪芬的批評而對她迎面怒潑熱水,師徒關係幾近決裂。筱燕秋不允許自己衰老,所以面對朝氣滿滿的春來甚至羨慕到下手撫摸。
新生代的春來從來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個女人,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個風月無邊的女人,一個她看你一眼就讓你百結愁腸的女人。這不是早熟,只能說,它與生俱來。更重要的是春來看到了戲曲發展的暗淡前途,於是憑著出眾的自身條件考去了電視臺,但這無疑浪費了一個絕好的青衣苗子。兩代師生關係都因為名與利而發生了異化。
②藝術、名利與婚姻經營
筱燕秋是一個名副其實為藝術而生的角兒,婚姻只是她的累贅和附庸,男人更是淪為被遺棄的對象,這也從側面展現了嫦娥奔月傳說中「女子棄夫」的主題。
在她藝術生涯最為落寞的時候,她選擇了嫁給面瓜結婚生子。從丈夫「面瓜」的名字上我們就可以感受到面瓜作為筱燕秋丈夫邊緣人的特徵。她對婚姻生活是逆來順受的,但對藝術追求確實孜孜不倦。他們的婚姻狀態和筱燕秋的藝術人生基本呈現正相關,再次登臺的消息甚至能讓筱燕秋看面瓜都多一分愛意和蜜意。總而言之,她不需要婚姻而是藝術的廣寒宮。
③用「變形」來建構小說世界
筱燕秋就是被藝術「變形」的代表,這裡所謂的「變形」並不是物理意義的形狀變換而是被壓抑的精神訴模具。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筱燕秋在復演前發現自己意外懷孕了,這個時候生育是女人的功能但卻不是青衣的任務,於是她馬上到醫院進行藥流。醫生讓她吃完藥後大跑大跳,她甚至在殘害胚胎的疼痛過程中尋找到了一絲竊喜,這種超常理就是一種扭曲和變異。
筱燕秋慘死的根本原因就是她沒辦法劃清藝術與生活的界限,在「嫦娥」和「筱燕秋」中無法實現一種自認與妥協,可以說她一直在用她近乎瘋狂的精神逼迫著自己羸弱的身體。
在閱讀畢飛宇的作品時,我們總能感受到字裡行間所滲透的悲憫,尤其是對女性的同情與憐憫。他總是能夠把人物、生存處境與生存之道、性格與命運等琢磨透表述清,所以很多讀者讀完他的作品後久久走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