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戲仿「三人行,必有我師」說,「三人行,必有所愛」,這就構成了電影、戲劇、文學中屢見不鮮的三角戀,常常以世俗、狗血的臺本博人眼球,賺人熱淚。在默許一對一的忠貞愛情模式後,那第三人只好黯然神傷、形單隻影,帶著「求不得」的最大酸楚,恨佳人芳心他許。最經典的闡述莫過於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
藝術高於生活,難道生活中的三角戀故事會少嗎?往回看,在封建社會尚有三人同遊的先例,一夫多妻制度下,三角戀依賴父權大家庭,成為封建倫理的締結;而在母系氏族仍留存的民族裡,一妻多夫的傳統也令三角戀穩固而可堪延續。
然而現在不是探討婚姻制度的時候,目光回到現在,一夫一妻制度的「文明」社會裡,要結成三人同盟的愛情理想國,多少顯得離經叛道。「最後,三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正因為愛本身的排他、嫉妒、猜忌,以及男女中隱形的權力、控制關係,令這天真的愛情理想失落,成為勇敢的先驅者所作的一次失敗探索。電影《祖與佔》便是後者。
特呂弗的《祖與佔》,是一部1962年的作品,其中的三人行頗具文藝精神,企圖掙脫俗套的三角戀外殼。
《祖與佔》片名未出現的凱薩琳是三角的頂點,有著神秘吸引力的靈魂人物。祖,是旅居法國的德國人,性子軟糯;佔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在情愛關係上瀟灑自如一些。兩人是意趣相投的好朋友,他們都愛好文學、看淡金錢,都被一尊有著平靜笑容的女人的雕像所迷醉,而凱薩琳恰恰有著雕像般平靜的神情,散發出鄉愿的高雅。三人的關係像跳圓舞一般,舞伴從祖與凱薩琳,換到了佔與凱薩琳,最後在凱薩琳的自毀行動中,只剩下祖孑然一人。
戀情的沉重和疑慮讓她逃逸,婚姻生活的波瀾不驚消磨她的光亮,她如無從捕捉的風一般。
三人行中的唯一女人
三人行中的唯一女人是打破兩位男人友誼的「闖入者」,也是組成魅力三角的靈魂人物。女人的角色如果塑造的失之單薄,會成為花瓶般點綴的人物,也很容易塑造成男性導演狂熱的理想化女性化身,帶著點詩意的天真。而凱薩琳,既非花瓶,也非後者。
不消說,凱薩琳是掌握三人關係的鎖鑰。
她也許令很多觀眾不快:有著暴君般的自信,在愛情中像個非黑即白的判官,獨斷掌握著愛情雙方的天平。祖在婚前令她不受重視,她便和前男友廝混來「打回平手」,佔和嬌蓓攪纏不清,她就和阿撥再玩一陣,以求「盈虧平衡」,「一切歸零」;
凱薩琳博取祖和佔的關注,不容他們的忽視。
同時她又是缺愛的孩子,恨不得得到隨時隨地的關注,成為愛人無時無刻的焦點。祖與佔興高採烈地玩起骨牌或談論戲劇,她不是在旁能欣賞這份愉悅的女友,而是採取玩笑意味的「冒犯」,企圖將視線集中到自己的孩子氣式的人物。邁·科雷恩評價「她本人就蠢得讓人討厭,一味模仿兒童的純真。」(《弗朗索瓦·特呂弗作品的文學性》〔美國〕邁·科雷恩;一匡譯)。更別提她隨身攜帶硫酸瓶的難以置信的神經質。(而佔居然不以為然)
兩人俱是崇拜、欣悅的目光。
但愛她的人,同情她對自由的、有創造力的生活的追求,珍惜她身上可貴的女性解放。最後為她的毀滅掬一把同情淚。但凡對「那種生活對我來說像片荒漠」有同感的文藝情結的男女,都會輕易成為凱薩琳的裙下之臣。
不過即使對凱薩琳有豐富的同理心,也難免不以佔的視角來看待她。祖與佔兩人完美的志趣相投的友誼,為一個女人分開成一條細細的水流。婚前三人的玩樂嬉鬧,有著心照不宣的意味。而婚後理想關係的締結,最終傷害了友情,傷害了愛情。而最後凱薩琳如灼燒的熱焰般將佔帶入了水中,澆熄了兩人生命的火花。
雖然特呂弗在那個時代塑造的凱薩琳具備女性解放意義,但仍落入了定型化的窠臼。一個致命吸引力的女子,一個帶著自毀,毀人傾向的危險女子,凱薩琳,還是通常意義上,我們為三角戀中一類女人命名的「禍水」,蛇蠍女子的翻版。
佔在為凱薩琳畫鬍鬚,祖在一旁欣賞地看著。
三人關係在婚姻中的實驗是失敗的
《祖與佔》進入到家庭生活的內部,討論家庭生活中少有人注意的昂貴代價,在平靜生活的表象下,是每日庸常、瑣碎的俗事,愛情淪為激情的餘燼。就連書信往來的精神之戀都比兩人的相處可愛。凱薩琳由此懷念戰爭時期和祖的「信交」。
影片繼而探討相對的愛和絕對的愛,對三人實驗精神的戀愛關係的質詢,都具先鋒意味。
祖這位絕對的愛的信奉者,遺憾佔和凱薩琳的愛是相對的。他在三人關係中最富有犧牲精神,他為了愛的理想成全了好朋友佔和凱薩琳。祖後來成了溫和的無性的人,沒有嫉妒,恪守欲望的節制,一種為愛的甘願的卑微和喪失自我,成了一個有意味的悖論——為了絕對的愛,而喪失成為愛人的資格。
即使在祖退出,形成1+2的三人締結體後,婚姻關係都令愛情理想岌岌可危。完美的愛只持續片刻,而反覆地謀求便成為虛耗。
在大自然中歡騰恣意,是否也隱喻著愛情的自由、從心而動。
凱薩琳和佔想要個孩子,國內的俗套家庭劇裡孩子是為拴住玩心大的男人的一樣法寶,而這裡,孩子是為阻止凱薩琳冒險,凱薩琳為了讓佔定心許諾他的禮物。而當計劃失敗,兩人關係中早已隱現的裂縫變得醒目可見。
對佔來說,兩人的婚姻關係裡還有著一對眼睛:第三人——祖的善意旁觀,令兩人的愛情暗藏著緊張和不安定。猜疑和嫉妒、疲乏和質疑如影隨形。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的敘事裡,由此加入了新的變奏,然而也未改變婚姻關係的形態,在一夫一妻的絕對忠誠下,祖這樣一個愛著凱薩琳而不逾距的朋友是個尷尬的存在。
這張旋渦狀的海報是他們三角關係的絕佳表現。
三人關係的禁錮,從姑娘危險的吸引力下逃生
三人關係更像是一次情之所至,身不由己的禁錮,這種禁錮多次在影片中的大自然裡釋放,然而要打破它往往需承擔魚死網破的下場。
在佔的告別會上,鏡頭捕捉了三個女子。佔忠誠的女友嬌蓓,一味忍讓佔的游離、一味不求回報地付出,永遠敞開懷抱接受佔,佔評價她「明達而有耐性」;泰坦絲,在影片開頭將香菸倒放進嘴裡,吹出蒸汽火車的煙,玩這個把戲吸引男人,她遊戲人生,沒心沒肺,放蕩裡帶著頑童氣;佔朋友的情人,一位像薩岡但目光空洞的姑娘,佔朋友描述她是個很美麗物件,「性,純粹是性」。
嘴巴開火車的泰坦絲。
在這番鏡頭語言形成的比較中(像佔在潛意識中的衡量),才凸顯出凱薩琳的獨特。像祖說的「不特別漂亮、不特別聰明或真摯,但她是個真女人,而她是我們都愛的女人,男人的渴望。」凱薩琳真摯但又危險,散發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在女人中無法替代,讓佔義無反顧。
祖與佔先被這張酷似古老雕像的臉吸引,平靜的笑容,嘴唇很美,眼神帶著一點輕蔑。而在祖眼裡的凱薩琳和那尊相像的雕像同是神祇,是女皇。
「為什麼像凱薩琳這樣人人都追求的女人,選擇了以她的存在來施恩於我們呢?因為我們全身心地關注她,就像我們對待女皇那樣。」但引用波德萊爾來闡明「女人是天然的,因而是可憎的」也是祖,祖的女性觀裡帶著愛和恐懼,恐懼女人如自然般強大的顛覆一切的力量,但他自己卻慢慢順從了,為大自然的美所震懾,甘心做她的僕人。
而佔在祖與凱薩琳的婚姻生活中,洞徹兩人權力關係的不對等,他為朋友感到悲哀,同時理解凱薩琳像捕風般難以捉摸,明知道凱薩琳並不是傳統妻子的人選,還是掉落了三人行的婚姻套圈。佔掙脫過一次,因命運的偶然,將要離開祖家的兩人看見了窗子裡凱薩琳的臉,於是再次掉入漩渦。
阿撥(右)難以構成三人關係中有力的力量。
凱薩琳像一陣旋風,令祖與佔昏頭,佔最先醒過來,和嬌蓓結婚,三人關係解體。他們再見時的一場約會,是凱薩琳迎向阿撥了,佔眼見他們形成的又一個三角關係——祖、凱薩琳、阿撥。兩次的三角關係中,祖始終是三人行中最堅實的底邊,最穩固的力量,以極大的包容力維護三角關係的持續穩定,而凱薩琳是眾人追逐的頂點。最後,在凱薩琳和佔的死後,祖才醒轉過來。三角關係的「禁錮」不復存在,他感到一陣如釋重負的解脫。
故事的開頭,是兩位結成深厚友誼的年輕人祖與佔,片尾是祖回憶著兩人在與凱薩琳的交往中,求同存異的友誼。凱薩琳是闖入兩人友誼的破壞者嗎?還是愛情書寫的一次有趣的嘗試——兩個相同愛好的男人存在愛上同一女子的可能。是友誼還是愛情?這是《祖與佔》不同於傳統「三角戀」敘事的豐富魅力。
祖最後掙脫三角關係,孤身走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