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對性諱莫如深,卻又經常因為性而做出驚世駭俗的舉動。
1925 年,北京的一個冬天,《京報副刊》刊登了一篇文章,名叫《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開頭是這樣的:
陰慘慘的天氣,虎虎虎的北風,颳得人心冷膽寒!校課不用上,閒來愈覺得無聊賴。市場戲園跑一遭兒,情緒更紛亂,常常因此觸景而悲傷。青年的悲哀!悲哀的青年如流水,一去不復回!悲哀!無伴侶的悲哀,有伴侶的也不得意而起了悲哀!
揶揄完單身狗,話鋒一轉:
勸君莫悲哀,諸君採用下頭的消遣法,即把筆提起來,詳詳細細寫你個人的「性史」,做起了一個有系統的記述,包管你打破個鬱悶的年關。
《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
除此之外,徵集人也歡迎月經、自淫、夢遺、同性戀愛、嫖妓、性病、新婚、變態的性交法等等主題。還希望來投稿的人把自己的性史寫的「有色彩、有光芒、有詩家的味道,有小說一樣的興趣與傳奇一般的動人。」唯一的條件是,要真實,而不能虛構,因為「這是科學研究」。
這樣一個空手套黃文的奇特活動,在那個小腳還沒放開的年代,就好比聽說大總統和副總統私通、老佛爺和李蓮英交媾一樣驚駭,如同平地一個驚雷,讓整個社會瑟瑟發抖。
1920 年代的北京
但居然真的有人願意分享自己的「性史」,來稿出乎意料地踴躍,短短時間之內,徵集者收到了上百篇私人性生活極簡史,他將文章加以編輯,並添加自己的按語,出版了中國現代第一部性學著作——《性史》。
《性史(第一集)》
《性史(第一集)》收錄有 6 篇真實的性經歷,投稿者都是北京的大學生。他們的來信中,有懵懂的性啟蒙、有青春期的衝動、有初次自慰的心情,還有偷情、偷窺、嫖妓等等,相當真實地反映出了當時的性觀念:
《我的性經歷》,一舸女士
《初次的性交》,江平
徵稿人是當時北大的哲學系教授,後來被叫做「賣春博士」的「大淫蟲」——張競生。
張競生並不是在開玩笑。他空手套黃文不是為了消遣,而是為了科學。在他眼中,性和男女身體不是神秘不可言說的事物,相反地,這是可以大方談論的知識,甚至登到報紙上,攤在陽光下。他在《性史》的序言裡強調:
哪怕放到今天,他的言論也算相當先鋒了。
果然,《性史》立刻成為暢銷書,全國轟動。據 1926 年 8 月 3 日的廣州民國日報報導:「廣州市內的《性史》,統計已有 5000 餘本……書尚未到,已為各校學生定盡……一班青年男女,無論何時何地,均手不釋卷,弄得好像飲了狂藥一般。」
魯迅的二弟周作人對《性史》大加讚賞:「張競生在著作上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膽,在中國這病理的道學社會裡,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娛樂等的旗幟,大聲叱吒,這是何等痛快的事……文章中又時時看出著者的詩人的天分。」
周作人
早在前清時,魯迅就在生理學課堂上傳授過性知識,他用「也」字表示女陰,用「了」字表示男陰,用「糸」字表示精子。按說魯迅也會贊同張競生的做法,但他的態度卻比較模糊,在給許廣平的信裡,魯迅寫:「至於張競生的偉論,我也很佩服,但事實怕很難……張競生的主張要實現,大約當在 25 世紀才有望呢。」
魯迅的生理課講義
除此以外,當時一切左派的、激進的、自稱最先進最符合時代潮流的學者,對張競生的態度很一致:就是無休止的批判和謾罵。
最早查禁《性史》的,是天津南開學校,校長張伯苓認為這是「誨淫之書,以此為罪,青年閱之,為害之烈,不啻洪水猛獸」,並致函警察廳禁止和沒收此書。隨後,向來開放的上海和廣州也受不了輿論壓力,紛紛封禁。據說查禁到了最嚴厲的時候,凡是書名沾了「愛」字的書,學生一律不準看、不準買、不準傳閱。
原本《性史(第一集)》出版時,張競生已經徵集到 200 多篇稿子,正準備繼續出版續集。但由於輿論聲浪太大,馬上就取消了出版計劃。
然而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一些書商發現《性史(第一集)》非常暢銷,先是大量翻印,接著又盜用張競生的名字,連續出版大量劣質的「《性史》續集」,更讓張競生百口莫辯。
「《性史》第五集」
1927 年,「文妖」張競生被北大解聘。當然,這也不是張競生第一次作大死了。
這個驚世駭俗的張競生,乃是一枚奇男子。他是民國三大博士之一,曾經與胡適並列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最年輕的兩個教授。在中國,他第一個把盧梭的《懺悔錄》譯成中文,第一個提出邏輯學的概念,第一個提出計劃生育,第一個提出「情人制」代替「婚姻制」,第一次在媒體上展開關於愛情的大討論,第一個編撰《性史》……後來,臺灣作家李敖把他譽為「先知」,不過在當時,他的江湖稱號是「文妖」「淫蟲」「性博士」和「賣春博士」。
胡適、桑格夫人和張競生(右)
張競生,1888 年生於廣東饒平,19 歲考入黃埔陸軍學校,在那裡選修了法文,結識了孫中山。
按說,他從政的話,一定是路途坦蕩、前途無量:汪精衛因為謀殺攝政王載灃而被捕入獄時,年輕的張競生曾為汪精衛探監報信;1911 年,辛亥革命爆發,南北和議時,張競生是孫中山指派的代表團秘書,那年他才 23 歲。
按地位來說,張競生絕對算是「國民黨元老」和「中華民國開國元勳之一」。
張競生(左)與孫中山
可偏偏,張競生對政治完全不感興趣,只想出洋求學。先前他在京師大學堂讀書時,在藏書樓裡讀過一本德國人施特拉茨寫的奇書:《世界各民族女性人體》。書中收集整理了世界各民族典型女性人體照片和資料,通過這些來確定不同人種、不同民族女性人體特徵。他反覆閱讀,為日後研究性學埋下了種子。
1912 年張競生赴法留學,1920 年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後回國。八年中,天性自由的張競生在法國如魚得水,獵豔無數,先後邂逅了法國女招待、詩人、倫敦女孩和瑞士女孩。多年之後,他直白坦蕩地在回憶錄《十年情場》裡,把這些羅曼史都記錄了下來。看看那些章節的標題,就夠臉紅心跳的了:《在巴黎惹草拈花》《留學時代的浪漫史》《彼此全身都酥軟》《海濱變成我倆的洞房》《嬌小玲瓏的瑞士女郎》《我是一隻採花的昆蟲》《爬上樹上尋歡》……
書裡的描寫還有:
我們也就在此盡興領略洞房的興趣。當我們緊緊擁抱為一體時,我們彼此常說,世間誰知有這樣的可憐蟲在這樣大海中享受大自然的樂呢!
我的愛人呵!你的花心香馥馥,軟綿綿!整個花心那樣活動又巧妙,跟我那針頭互相湊合以周旋。你感到十分快樂了,你的窩心,發出如火般的熱氣縮緊我的針頭!
1920 年,張競生在廣東潮州的省立金山中學出任校長,上任伊始,他就招收女生,提倡遊泳,還向時任廣東省長兼督軍的陳炯明建議:實行避孕節育,主張每對夫婦只生兩個孩子,多者受罰,結果只換來一句——「神經病」。
陳炯明
這個提議,後來被學術界認為是中國最早提出的計劃生育建議,比馬寅初提前了 37 年。
1924 年,北大的蔡元培把「神經病」張競生聘來,在哲學系教邏輯學。他興致勃勃地寫了兩本課程講義,一本叫《美的人生觀》,一本叫《美的社會組織法》。
在「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北大,張競生玩得更加大膽,他倡導裸體行走、裸體遊泳、裸體睡覺,還提倡女子不再束胸,讓胸部自然生長。很快,這項女性解放乳房運動就蔓延到了全國,後來被新聞媒體稱之為「天乳運動」。
天乳運動漫畫
演員阮玲玉,上海第一個「西式乳罩」的代言人
張競生在《美的社會組織法》中,寫到了今天我們都沒能處理好的問題——性教育:
性教育是一種必要的教育,又是極嚴重的教育——性教育的公開研究,豈不勝於道學先生的一味不說與厭抑為能事,以致少年於暗中愚昧無知地一味去亂為嗎?性臂如水,你怕人沉溺麼,你就告訴他水的道理與教會他遊泳。
電影《嘉年華》中被性侵的女孩
性教育問題,關於人生比什麼科學與藝術更大。性與情感有直接關係,對於理智也莫大的交連。飲食是生命的起始,性慾是生命的發展。
生殖器乃人身最扼要的機關,豈可毫無講究,性教育最重要的任務,乃是考求由性所生的情感與文化的主動力在何處。
民國生理衛生掛圖
可隨著《性史》的出版,張競生臭名昭著,被北大解聘後,他去了上海,與友人合資開辦了「美的書店」,結果又莫名其妙地被黑了一回。
「美的書店」編印的書籍主要有三類:一是《性育小叢書》《美的叢書》以及《藹理士女性小叢書》之類的「性書」,這在當時非常新鮮大膽,定價又低廉,所以非常暢銷。
二是普通文藝類書籍,包括美學、宗教、藝術等。三是浪漫派文藝和文藝叢書,如《盧梭懺悔錄》、《茶花女》等。
「美的書店」 編印的各書中,在當時最引起爭議的,就是張競生的那本《第三種水》:所謂「第三種水」,是指在性交過程中,女性達到高潮時,從陰道中射出的一種液體。此事中國古代的房中術家早已發現,也已經被現代的醫學觀察所證實。
《性史(第一集)》中,張競生對「第三種水」的說明
張競生強調「第三種水」,想要說明的是,性交中不僅要讓男子感到快樂,更要讓女子也達到快感高潮,這個論斷也領先於國外學界多年,甚至連某些法國教授都難以認同。
在這期間,張競生又創辦了「中國最有新思想的月刊」——《新文化》月刊。此外,書店還破天荒地大膽僱傭漂亮的女售書員,在上海十分轟動,門市比附近的中華、商務等大書店還要火爆。
但好景不長,「美的書店」經常遭到流氓的騷擾,還被人誣傳是僱傭妓女販賣淫穢書刊,只一兩年的時間就關門歇業,與此同時,張競生的妻子也因為種種原因和他離婚了。
「美的書店」歇業之後,張競生跑到浙江大學講學,結果被浙江警方以「性宣傳罪」為名轟了出去。不久之後,他再度赴法國研究社會學和美學,又拿了個教育學博士的學位回來,文化界卻盛傳他自殺未遂。
1933 年,他帶著一身臭名聲回到家鄉饒平,做了一些修公路、辦苗圃、辦學校、組織抗日之類的工作,還擔任過饒平縣生產備荒委員會主任、廣東省林業廳技正、教育局顧問等等,在學術上沉寂了多年。
解放後的 1953 年,65 歲的他寫下了自己的回憶錄《情場十年》(沒錯,就是「你的窩心發出熱氣縮緊我的針頭」),並上書首腦,提倡科學地節制生育,但沒有被當局採納。
1957 年,已經 69 歲的張競生愣是和別人未婚同居了,兩人相差 30 多歲。
1960 年代,張競生完成了人生中最後兩本哲學著作,《系統與規律的異同》和《記憶與意識》。但他終未能躲過「文革」,被扣上「反動權威」的帽子,遣往饒平縣鄉間勞改。
1970 年,他在「牛棚」突發腦溢血,終年 82 歲。
同年,一本和《性史》類似的手抄本風靡大江南北,名叫《少女之心》。
《少女之心》是文革期間最著名的禁書,長達 10 萬餘字,全國人民居然靠手抄來傳閱它,簡直巧合般地印證了張競生幾十年前寫在《性史》序言中的話:
在張競生死後多年,他獲得了「中國第一性學家」「中國計劃生育首倡者」「中國浪漫主義開山祖師」「中國舊婚姻制度頭號殺手」……這些墓志銘式的封號,大概算是後人給他的一種精神補償。但在他生前,對他的攻擊、誣衊、歪曲和迫害,簡直就像百年一遇的洪水。其實,他的「功勞」或是「罪過」,只是因為用一種激烈的姿態,把一種異於傳統的「美」熱切地推薦給國人,這使他不顧「源遠流長」,無視「禮義廉恥」,向所有傳統勢力宣戰。
當其時,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他的那些言論和著述,會像一顆顆重磅炸彈,把整個社會炸得驚慌失措,也把自己炸得體無完膚。
從性學史的觀點來看,《性史(第一集)》這本小冊子有著非凡的意義。它在 1951 年被譯成日文,1968 年被譯成英文,比改變美國的性學大師金賽發表《金賽性學報告》提前了 22 年,甚至放在今天,書中的性知識仍大有用處。
張競生對性學研究的最大貢獻,在於認為「性」本身是必須同「人性」及「美」聯繫到一起:
性育的真義,不在其洩精,而在其發洩人身內無窮盡的情愫;不在生小孩,而在其產出了無窮盡的歡樂;
人應該打破對性的羞恥感,性生活不是單純地生理髮洩,而是感官色慾的享受,由「肉」的享受達到「靈」的升華的境界;
生活的好壞不在數量,而在質量(正如人口);生命的價值首先是「開花」,然後才是「結果」;
性愛的真諦也即是生命的真諦——讓生活成為人類在自然中一場永不謝幕的自由狂歡。而一種文化如果不實現這一點,就必然是殘疾的、陳腐的,終歸要被埋葬。
最後說點小八卦:
《性史(第一集)》中的「一舸女士」,是張競生夫人褚松雪的化名。褚女士在當時是個巾幗豪傑型的人物,國民黨第一個女上校。褚雪松任山西陽高小學校長時,把菩薩塑像搬出廟堂,駐廟辦學,在當地轟動一時。張競生由此心生仰慕,將褚女士介紹北大去讀研究生,然後隔一陣子就去求一次婚,最後終於得償所願。後來褚女士離他而去時,他黯然神傷了很久。
《性史(第一集)》中「江平」的故事非常揪心感人,作者真名叫金滿城,是法國文學翻譯家,翻譯過不少左拉的作品,同時也是「美的書店」的聯合創始人,解放後因言獲罪,被劃成右派,沉寂多年,鬱鬱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