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人》這個項目馬丁·斯科塞斯已經捂很久了,中途原製片人退出,後在網飛的支持下重新啟動,如今終於捂熱了,不僅如此,還按照馬丁的想法,使用了「減齡」技術(利用電腦特效幫演員減齡)。
想來,這樣一部頭戴皇冠、影迷期盼的年度佳片,卻遲遲出現,在現有電影體制內找不到製片與發行,多少有點兒心酸。這可能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流放吧,如此,看著《愛爾蘭人》裡再次聚首的演員們,內心實在五味雜陳。演員都是斯科塞斯電影裡的老面孔:羅伯特·德尼羅,喬·佩西,阿爾·帕西諾,還有在此片中不那麼顯而易見的哈威·凱特爾,這是他第一次與阿爾·帕西諾對戲。
這樣重量級的卡司陣容,更見斯科塞斯對角色分配的合理性以及爐火純青的劇作水平(可以看看帕西諾飾演的吉米·霍法這一角色,美國政治人物,彼時風頭無二,帕西諾一出現,就迅速被拉進角色設定)。但,這次不僅是演員的再聚首,也為導演類型片片單加入強有力的一員,不過,本片並不只是想浩浩蕩蕩地回溯導演以往的作品,而是想利用本片,重塑美國戰後史。影片的陰森奇特之處在於,它的開始和結束都在一個等死的地方:養老院,孤身一人且被親人拋棄的弗蘭克(德尼羅飾)在此地拾掇過往回憶,曾經的黑幫團夥,只剩他一個人還活著了。
影片突然把衰老一詞放到檯面上來,讓衰老成為這三個半小時中能看到的比較具象化(figuratif)的一點了。這裡的喬·佩西與之前在《賭城風雲》(Casino, 1995)和《好傢夥》(Goodfellas,1990)裡的喬·佩西恰恰相反,是一個寡言少語、笑容帶著些許慈祥的老頭。這樣的他,雖然在希蘭(羅伯特·德尼羅飾)背後默默操盤鬢髮漸蒼,卻依然魅力不減、扣人心弦。斯科塞斯拍下人物佩戴的戒指、腕錶,不僅拍出了自負與虛空2,也拍下了那雙滿是斑點的手。
另外還有聲音也是:德尼羅說話時而有些磕巴,這更反襯出帕西諾年輕且洪亮的聲線。同時通過「減齡」技術——迷惑眼球的數位化妝容,不停地把演員的真實年齡和劇中的年齡穿插在各處,形成一個非常強烈的視覺效果。所有為了減齡的嘗試,即便是能把面容恢復到40歲,都沒辦法掩藏那75歲的身體和步伐,更別說,這些演員年輕時的樣子,各位觀眾可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
比起那編年體式的(整體敘事並不完全按照時間發展順序,有時也有些吞吞吐吐)、史詩般的冒險之旅,更抓人眼球的是演員本身與角色之間這種反差感。年齡往後走身體卻呆在原地,這樣的視覺效果更有縱深感,這也是電影中最殘酷的一點:年齡往後走,意味著重新拾起往昔的回憶,而這回憶裡夾雜著死亡、衰老、還有遺忘,或許其中如釋重負的成分很少,就更別說內疚了。一切都是假象:靈魂被戴上了鐐銬。
本片講述的故事取材於一本自傳,其中主人公弗蘭克·希蘭坦言是他殺死了他的朋友吉米·霍法(故事的真實性在這裡不是重點)。弗蘭克·希蘭加入羅塞爾·布法林諾(喬·佩西飾)的幫派是從運送豬肉開始。希蘭身材魁梧,長相平平,卻十分忠誠、甚至無條件服從,逐漸成為黑幫老大最青睞的人。在加入布法林諾麾下之後,被介紹給霍法。霍法是美國當年風雲人物,卡車工會主席,與黑社會有染,比如洗錢。
他們兩人在合作中逐漸建立起親密而友好的關係,希蘭即是霍法的得力助手,又是信心來源,即能在工會擔任要職,又能與霍法談心。希蘭混跡於兩方,分別與兩人建立起幫派以外的私人關係,同時又因為幫派內部爭鬥——霍法拒絕接受黑幫的新要求——而處在兩難的位置。
斯科塞斯通過多稜鏡,最終重新粉刷了一遍美國歷史(從古巴到刺殺甘迺迪),即便這些歷史原本跟希蘭沒有多大關係。希蘭原本經歷之外的這段歷史,即沒有催生什麼,也不具有引導作用,只是一場裂變而已。《愛爾蘭人》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影片本身的宏大敘事。影片時長,令人望而生畏,甚至還有些困惑。而實際上,三個半小時中故事相當緊湊,條理清晰,還刻畫了人物內心,最後依然落到「受折磨的靈魂」的點上,或者請問斯科塞斯除了這個,還討論過別的什麼重要的主題嗎?
電影場景不斷變化,演員數量龐大,而且笑點密集(斯科塞斯電影常見特點之一),以此掩飾因自負或者愚蠢(Tony Pro, 史蒂芬·格拉漢姆飾,霍法討厭的人)引起的暴力和血腥。眼花繚亂之下,不起眼的小細節也同樣工整:修車的加油站、陽光和煦的飛機坪、被鋪上地毯的玄關(防止留下血跡),這些場景設計不斷激活著故事的下一步發展:欠下的人情、遇見老大,成為朋友,最後背叛。影片中看起來很輕率的轉折點,經過手術刀一般的緊密的剪輯,無論大小,都變成了至關重要的節點。
慢慢地,希蘭的形象被挖掘出來,與此同時又被掏空,直到他對著神父說:「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這裡,因為減齡特效,那張臉看起來好像並不是德尼羅的臉。這一點,與後來希蘭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形成一種默契,意在幹擾觀眾分辨力。
最後結尾,多處與斯科塞斯前作《沉默》形成一種對稱關係,我們早就應該想到,這些冷酷無情的黑幫,多少與《沉默》中放棄信仰的神父們那琢磨不透的臉有些相近。希蘭最後也沒辦法向神父告解,在這空殼一般的養老院裡,拒絕神的寬恕,也以此認可了他內裡空洞的人物形象。只是,他請求神父不要完全把門關上,留出一條縫隙的同時也能讓死亡進入房間,儘管把門半開著只是想留著一點希望,是對生命的渴求。面對死亡,人類還是那麼怯懦,或者說還是想渴望一點上帝的恩賜。
鏡頭反過來打在這個陷入泥潭動彈不得的靈魂上,就像一顆冰冷的星星在照亮殘酷的遠方。最後,我們得知希蘭經歷了好幾重人生,以及一個具有象徵性的死亡-刺殺吉米·霍法。早在此之前,當他打斷雜貨鋪店主的手時,透過他女兒的眼神,好像就有看出某種東西凝固在了他身上。
店主推了他女兒一下,他就打斷別人的手,這種對男性權威的展示,揭露出他身上的狠毒、危險與暴力。影片重複展現孩子驚愕的面容,每次都會讓希蘭的動作略微凝滯,稍顯無措,而後只能重複剛才的動作。通過他女兒對吉米·霍法的喜愛,希蘭也迅速喜歡上霍法並與其建立同謀關係,但是,對於「叔叔」布法林諾他女兒卻一直是半冷不熱的態度。
相比我們前面模稜兩可的觀感,以及同樣都是犯罪在道德上卻呈現出一種相對性,希蘭女兒的這兩種情感,算是非常清晰的一條線了——清醒而又天真。希蘭是不可能走在這條線上的,或者他也走不上這條線去找回他的女兒了。
影片給人一種模糊不清的感覺的同時,又非常具有穿透力,這些感覺在盲目(希蘭剛開始的行為有點難以理解,以及霍法本身的盲目)和無力的清醒之間來回搖擺,也把每個人物固定在他自己的位置上,難以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