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回家,父親指著一堆笤帚對我說:「挑幾個吧,每個人拿3個,你大哥已經拿了,剩下的是你和你兩個妹妹的。我這是最後給你們扎笤帚,老了,幹不動了,好退休了。」我聽了,心裡酸酸的,趕緊從裡面拿了3個,放到汽車後備箱裡。
父親今年已經過了80歲大壽,他已經不止一次說過退休這話,去年分炊帚時說是最後一次,今年又扎了笤帚,這說明他的體格還行,身體好著呢,但願明年還能用到父親做的小家什兒。
其實,笤帚對於住在樓房裡的我們來說,基本派不上用場,拖把和吸塵器已經代替了它的職責。但是,笤帚上面浸潤著父親的汗水和心血,它就和普通的除塵用品不一樣了,哪怕掛在家裡不用,看著也安心。
笤帚和炊帚都是高粱的副產品。自從莫言的《紅高粱》熱火和莫言獲得諾獎,紅高粱已經是高密的文化符號了。其實小說和電影中的紅高粱與生活中的高粱還不是一回事。而今天,在高密,如果說高粱沒有在前面加上「紅」字好像不是一種植物了,作為高密人言必稱紅高粱。自打我記事起,父親就年年種紅高粱,不過,那時已經解決了溫飽,紅高粱已經從主糧變成了小雜糧。父親種紅高粱主要是為了扎笤帚,扎炊帚和訂蓋墊。父親每年種紅高粱的地方都是利用自己開墾的溝底、河沿或者小荒地,他說紅高粱潑實能吃苦,就像農村娃,吃粗茶淡飯一樣長得胖頭大臉,父親總是喜歡把莊稼比喻成人。
春天,穀雨節氣過後,父親就把高粱種子從他的葫蘆頭(沒有割成瓢的葫蘆,在頂端開一個口,用來存放莊稼種子等)裡取出來,然後按照他標記的不同品種,分別種在不同的地塊。高粱的品種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黃高粱,也叫米蜀黍,這種高粱穗子挺直,成熟後是黃顏色的,高粱穗由下面細長的莛杆擎著,穗子可以綑紮炊帚,莛杆可以訂蓋墊。再一類是紅高粱,又叫粘蜀黍,穗子成熟後火紅,像熊熊火炬,這種高粱的穗子長,柔軟,韌性好,適合綑紮掃地笤帚。
父親把這些種子種到地裡,並不澆水,高粱什麼時間出苗,全聽老天爺的安排。一旦老天爺下了場透犁雨,高粱們就會爭先恐後地鑽出地面,爭搶著和陽光接吻。這時,父親會按照苗子的強弱和他本人的喜好進行間苗。鑽出地面的高粱是繼續生長還是被淘汰掉,父親的钁頭說了算。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麼高粱苗的距離不一樣,他說:「七稀八密留大的。」他只留苗子長得粗壯的,寧缺毋濫。
間好高粱苗,父親就不再管他們,而是去忙活別的農活了。直到秋天,別的莊稼收拾完畢,他才來收編他的這些散兵遊勇。
這時的高粱,紅的火紅,黃的金黃。父親在前面用小钁把高粱棵撾(音zhuā)倒,在地裡排成一排,娘在後面用刻刀把高粱穗連同莛杆割下來。
運回家的高粱穗子不用晾曬,直接進行脫粒。脫粒時,把高粱穗直接在場院的地上摔打,高粱米就會摔下來。黃高粱要先用刻刀把穗子和莛杆分離,再把鋤地的鋤頭反過來,用手按著高粱穗用鋤頭刃把高粱米和糠刮下來。脫粒完成,父親就把炊帚苗、笤帚苗、莛杆等分類晾曬,綑紮,等以後使用。
農曆十月後,田裡再也沒有什麼農活,農民開始在家休長假了。父親把他的笤帚苗拿出來,先放到村後的灣裡泡兩天,再撈出來控幹水分。這時的笤帚苗柔軟有韌性,父親騎在長凳上,腰上拴一根牛皮繩,繩子的另一頭掛到長凳一端的木橛(以前的長凳上都有)上,把事先挑好的笤帚苗子幾根一組,彎腰纏上牛皮繩,身子往後一挺,就把要綑紮的地方勒緊,接著就用細麻繩綁住,這樣鬆開牛皮繩,麻繩就牢牢地固定在那裡了。每扎一把笤帚,都要彎腰挺腰20餘次。扎完一把,先用鋒利的匕首把笤帚把上多餘的部分削掉,再用剪刀像理髮師整理頭髮一樣修整好笤帚頭,最後放到石板下壓平整。
(蓋墊)
笤帚扎完了,再扎炊帚,炊帚扎完了,再訂蓋墊。整個冬天,別人都在打撲克搓麻將,父親卻起五更睡半夜地幹著這種枯燥的活計。那些年天冷,又沒有錢生爐子,幹完這些活,一個冬天下來,父親的一雙手全是凍瘡和血口子。
進入臘月,父親把他一冬天的作品拿出來晾曬,留足自己用的和送給親戚朋友的,剩餘的就用自行車馱著去趕集賣掉。父親扎笤帚是祖傳手藝,加上他做事用心,笤帚用起來很順手,深受大家的喜愛。不幾天,我們兄妹過年要穿的新衣服和下一年的學費,就由笤帚、炊帚、蓋墊慢慢變出來了。記得有一次,娘開玩笑說,你爹每年扎笤帚掙的錢,比我養一頭大肥豬掙得都多,所以我要多給他加點料。
想著往事,看著腰身不再挺拔,手腳不再靈便的爹娘,我的眼睛熱熱的。我掩飾著,指著牆邊的一個蓋墊說:「我不準爹退休,明年我還要再分幾個爹訂的蓋墊。」父親聽了我的話,笑著說:「好,我就聽孩子的,也順應形勢,延遲退休。」父親和紅高粱打了一輩子交道,紅高粱的一生也像極了父親的一生,紅高粱和父親是有感情的,看著父親高興,我們一家人都高興。父親和紅高粱永遠陪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