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開了他的漫畫展,伊藤潤二特意飛過來親自看一看。如果沒見過伊藤的相片,很難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是漫畫界中的恐怖大王。他竟然挺愛笑,也很認真地聽人講話,即便是中文。他穿著格子西裝,牛仔褲和運動鞋,透露著一種拒絕成年的「未滿感」,這身打扮讓他看起來有點「宅」,也像個默默無聞的公司職員。
中國網友覺得他「呆萌」,在網上叫他「二子」。他講話時很靦腆,也羞澀,像大多數日本人那樣,在寒暄時會含蓄地低下頭,儘量避免與人的目光接觸,一旦觸碰,他會緩慢且自然地望向別處,這或許是他給人留下的唯一神秘感。
1963年伊藤潤二出生於日本岐阜縣,是個心思縝密的巨蟹座。從小便開始閱讀姐姐的恐怖漫畫,那時候,古賀新一和M圖一雄筆下的故事在日本正流行,他開始迷戀於這些光怪陸離的神奇故事。80年代,他考上醫校,第一次來到大城市,試圖成為一名齒模醫師,不久,他的投稿漫畫《富江》改變了他的命運。
伊藤潤二的成名作是《富江》。富江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她是充滿神秘感的少女,沒有人說得清她的來歷,她擁有讓所有男人為之痴狂的美貌,她的複製人物被人接二連三地殺害。此時的伊藤尚沒有放棄醫學,學校的學習場景、去世友人和記憶中的校園成為了他最初的素材。沒過多久,《富江》問世,拿下恐怖漫畫獎項「M圖一雄獎」第一名,並在1987年刊載於《萬聖節月刊》。
伊藤潤二成名作《富江》
直到今天,富江都是恐怖電影和漫畫中最為經典的角色,伊藤潤二覺得她的存在代表了一種人性的缺陷——人們的佔有欲和它所演變成的癲狂。從1999年開始,《富江》被及川中、清水崇、井口升、久保朝洋等導演接二連三地改編成各種影視作品,然而,始終沒有得到較高的評價,可能是太過於渲染驚悚的場景,而忽略了作品本身的表達,對於電影,漫迷只是覺得要忠於原著,而伊藤覺得,那些都是富江的又一次分裂,是他人對於富江的想像和加工。
漫畫《富江》內頁
伊藤的想像力,是「無釐頭」式的。1973年威廉·弗裡德金執導的電影《大法師》中有一處被附體的情景,小時候的伊藤看過這部電影後總覺得人的身體會長出奇怪的觸角。在畫《魚》的時候,伊藤讓魚長出了長腿,入侵城市,他還利用人類對於幽閉空間的恐懼,畫出「阿彌殼斷層之怪」。
伊藤曾經希望用漫畫來治癒自己對事物的恐懼,但是畫久了,他仍舊不能擺脫對事物的固有印象,比如蟑螂。但是,情感卻在他的抒發中,得到了某種慰藉。《緩慢的告別》是他最為溫柔的表達,他利用「殘像」——意念力製造出來的已故人的虛擬影像,彌補內心的傷痛,整個故事浸在一股關於生死、家庭、關係的網中。很多人在他的漫畫書評中寫道,這是他們唯一一部看哭的恐怖故事。
伊藤懂牙齒,也覺得眼睛會說話,因此他筆下的人物都長著不同的牙齒,也帶著不同的眼光。他覺得眼睛是直通大腦的嘴,也是觀察和窺視的工具,更是形成觀念的最主要器官。在《無街之城市》中,他畫出了多眼怪人,他嘗試描寫偷窺之欲與隱私危機,他把血腥獵奇變成一種極端化的處理,指出當時他所認為的最被爭議的日本社會矛盾。
漫畫《鬼巷》內頁
伊藤潤二畫的是人性的扭曲和軟弱不堪。最近他將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畫成了連載漫畫。由此可見一個當代漫畫家對於過去作家的某種了解和審視。此前,古地朔彌、古屋兔丸兩位日本漫畫家也曾把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改編成漫畫,然而,伊藤的漫畫充滿了他對太宰治的多面理解,從溫情到戾氣,命運、生活如夢泡影。伊藤仿佛能讀懂那個作家小心翼翼的自卑,然而關於忠誠和殺氣,以及那些鋪天蓋地的陰鬱和怯懦,則大多被隱藏在了他寫實的畫風之中。
「我的小孩看完我的漫畫覺得很噁心。」伊藤有些失望地說,雖然他不想讓孩子過早地看到這些故事,但是仍舊對這個年輕人的反應有些失望。「他們在手機上接觸到的帶有刺激的語言、文字、圖片、視頻越來越多了,恐怖漫畫現在帶給人的不光是一種恐懼。」他補充道,「人們的內心都有恐懼感,那是一種被隱藏起來的記憶。」
日本恐怖漫畫家伊藤潤二
三聯生活周刊:你小時候說《木乃伊老師》啟發了你的恐怖之路,能否跟我們談談這位作者?
伊藤潤二:我看過很多M圖一雄的漫畫,比如《絕食》《貓目小僧》《蠅》,他的作品裡講了很多人性的黑暗一面,但是這些角色的本質都是善良的。可以說他的漫畫啟發了我,我覺得我應該算是M圖一雄的弟子。
三聯生活周刊:那麼當年你看過《木乃伊老師》後有什麼印象深刻的記憶嗎?
伊藤潤二:在那個作品裡,恐怖故事發生的場景大多是在教室,那個木乃伊就藏在女生的身後,這個場面,對於小時候的我而言,影響很大,使我受到了驚嚇。
三聯生活周刊:網上說姐姐對你的影響很大,具體在什麼方面呢?
伊藤潤二:我的大姐是個恐怖漫畫迷,她總收集M圖一雄的作品,而且都是第一時間購買,所以我有機會閱讀這些作品。另外,我過生日的時候她都會送我《嬰兒少女》之類的恐怖讀物,還有日野日出志、古賀新一的恐怖漫畫。
三聯生活周刊:在名古屋齒科的讀書時期,你有沒有覺得醫校的環境會有恐怖的感覺?
伊藤潤二:其實醫校並沒有很多人想像的那麼恐怖,我讀的又是齒科,專門製作牙齒模型的。我之前是在鄉下長大的,第一次到名古屋這樣的大城市,內心自然會生出一種孤獨感,那個時候的我對很多事物都存有一些恐懼。
三聯生活周刊:能講講當時畫《富江》時的一些想法嗎?
伊藤潤二:《富江》是在一次漫畫比賽中被M圖一雄選中的作品,然後,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連載創作,前後大概兩年左右,我的創作靈感是我的中學好朋友,他因為車禍過世,那時候她是我最親近的朋友之一,所以我覺得她可能隨時會突現在自己面前,這個想法到現在都會有。
三聯生活周刊:《富江》被多次改編成電影,你最喜歡的版本是哪個?
伊藤潤二:是第一個版本,因為是印象最深的,我很喜歡菅野美穗這個女演員來扮演富江。
三聯生活周刊:在漫畫裡,富江有個特徵是吃魚子醬,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伊藤潤二:魚子醬、鵝肝這些是曾經風靡日本的食品,但是很昂貴,都是富人們才消費得起的食物,它出現在漫畫裡,對於富江這個女孩來說,可能就是一種欲望的象徵。
三聯生活周刊:所以《富江》之後你就決定成為專職的漫畫家?
伊藤潤二:其實我在22歲就決定了,用漫畫的方式來開闊自己的眼界,我小時候還有過很多願望,比如希望世界和平什麼的,誰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恐怖漫畫家呢?
三聯生活周刊:齒模師的經歷有沒有影響過你的創作,或者成為你的創作素材和靈感?
伊藤潤二:沒有直接的作品,但是我畫畫時喜歡把人物的牙畫得很清晰,我了解牙齒的形狀,我覺得那是一個人最顯著的特徵之一,我上學的時候也學過解剖學,那些記憶也形成了我對恐怖的來源。
三聯生活周刊:你每次決定要創作一個新作品時,都是怎麼展開題材的?
伊藤潤二:一般我都是從日常生活中著手,舉個例子吧,比如《蛞蝓少女》,有天我對著鏡子伸出舌頭,覺得這個畫面很有趣,因為舌頭是人體最常用到的一塊肌肉,卻常常被人遺忘,所以我就畫了像舌頭一樣柔軟並且黏溼的蛞蝓;在畫《至死不渝的愛》之前,我一直在翻看百科全書,看到日本曾經的民俗文化,算命師經常出現在路口給人佔卜⋯⋯
漫畫《蛞蝓少女》內頁
三聯生活周刊:再說說你的畫風吧。
伊藤潤二:其實我覺得我的畫風不是那麼典型的日本漫畫,我的寫實感更強一些,我畫漫畫的風格也是黑色幽默的,在嚴肅的畫風裡有些搞笑的東西。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你的畫風是否決定了你只能畫恐怖漫畫?
伊藤潤二:其實我有想過畫一些愛情喜劇,或是比較陽光和爽朗的漫畫,但是我很擔心我的粉絲和出版社不接受。這就很麻煩了,想想就很難的樣子。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恐怖漫畫在過去的30年時間裡都經歷了什麼變化?
伊藤潤二:話說30年很長,但我覺得日本漫畫好像沒有發生特別的變化,可能是我身處其中的緣故吧。但是今天的網絡很發達,人們在網上尋找新的刺激,在網上有很多現實的恐怖狀況發生,我們還能看到圖片、視頻,比起這些殺人的慘劇,漫畫肯定不及現實的恐懼程度吧。但是漫畫家是有想像力的,有時候我們腦海裡想像的事情也很恐怖呢。
三聯生活周刊:在中國,有個新詞叫「細思極恐」。
伊藤潤二:(聽完翻譯後)對,我贊同這句話,就是這樣的故事。
三聯生活周刊:你覺得什麼時候是閱讀恐怖漫畫的最好時機?
伊藤潤二:睡前吧,如果做個噩夢,說不定還能換來一些靈感。我現在很少做夢了,而且醒來之後很難記住那些故事。之前創作《人頭氣球》時的靈感就是我的夢境,我站在一個空場中央,一個只有上半身的女人下面是一根長長的繩子,不斷向我靠近。
三聯生活周刊:你內心相信神仙鬼怪嗎?
伊藤潤二:日本有妖怪文化,我上小學的時候覺得是有鬼神的。我的小學附近有一片墳地,那時候我們都很頑皮,有同學曾經挖出過人的骨頭,村子裡總會有些口口相傳的鬼故事傳說。後來長大了我就不再相信這些了,但有時候還會莫名的害怕,可能是對未知的恐懼吧。
三聯生活周刊:現在日本的年輕人最怕什麼?
伊藤潤二:我覺得和中國一樣吧,都是些生活方面的事情,比如社會、工作的壓力,老闆、家人、老師、長輩,可能都會讓年輕人感到恐懼。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沒有畫筆,你覺得如何讓一個人感到恐懼?
伊藤潤二:五官能感知的,都能讓人覺得恐懼,音樂、聲音、雕塑、顏色,再比如動作、眼神。你覺得呢?
三聯生活周刊:我覺得什麼都不做就會讓人猜疑,猜疑產生恐懼。
伊藤潤二:(笑)。
三聯生活周刊:你個人有什麼小嗜好?
伊藤潤二:我是一個不能沒有畫筆的人,所以畫畫一直都是我最大的興趣所在。我喜歡音樂,搖滾、古典、爵士我都喜歡,我是披頭四和中古汽車模型的愛好者。
(本文刊發於《三聯生活周刊》2017年第48期,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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