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三次讀《圍城》了。
第一次久仰其盛名,初一拜讀便驚為天人。「覺來落筆不經意,神妙獨到秋毫顛。」不禁為錢鍾書先生語帶機鋒、信手拈來的風格傾倒,一口氣在三天內讀完,也憧憬自己何時才能有這般舉重若輕、渾然天成的筆力。當時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句「我們常把自己的寫作衝動誤認為自己的寫作才能,自以為要寫就意味著會寫」,鞭策我時常自省是否全憑激情和衝動寫作。
第二次是去年年末,彼時我剛剛失去一段感情,胸中溝壑難平,沒日沒夜的寫作、讀書、獨處。我知道婚姻和愛情在《圍城》中通透得很,所以再次向錢老先生求教。方鴻漸剛失去唐曉芙時書裡這樣寫:「方鴻漸把信還給唐小姐時,痴鈍並無感覺。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裡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刺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其實再難熬的日子熬過去了,事後也會覺得雲淡風輕,「我對蘇文紈泛泛得很」——大概人都是健忘的吧。正如趙辛楣所說,「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中佔據那麼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的生活。」
現在我再次翻開《圍城》,它仍以無窮無盡的智慧和思考慰藉我。我起初以為書中情節是錢老聰穎過人、以假亂真,後來發現這些故事再真實不過。
方鴻漸跟孫柔嘉婚後返鄉,行船中感慨二人的緣分,如是說道:「譬如咱們這次同船的許多人,沒有一個認識的。不知道他們的來頭,為什麼不先不後也乘這條船,以為這次和他們聚在一起是出於偶然。假使咱們熟悉了他們的情形和目的,就知道他們乘這隻船並非偶然,和咱們一樣有非乘不可的理由。這好像開無線電。你把針在面上轉一圈,聽見東一個電臺半句京戲,西一個電臺半句報告,忽然又是半句外國歌啦,半句崑曲啦,雞零狗碎,湊在一起,莫名其妙。可是每一個破碎的片段,在它本電臺廣播的節目裡,有上文下文,並非胡鬧。你只要認定一個電臺聽下去,就了解它的意義。我們彼此往來也如此,相知不深的陌生人——」
這其實說的也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的道理。人的相遇相識相知,多多少少帶著些偶然,但冥冥中也蘊藏著必然之處。人的性格、愛好、談吐、學識,都在區分著人、驅趕著有緣人走到一起——這便是所謂的命運了。
《圍城》中最為可圈可點、可悲可嘆的,是方鴻漸與孫柔嘉的婚姻。
方鴻漸與孫柔嘉,初相遇在錢鍾書《圍城》第四章,兩人與一幹三閭大學的同事,同行赴任前的餐會上。孫柔嘉給人的初印象不甚起眼,但也稱得上乖巧可愛:「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淨,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全然一副怯怯少女的模樣。用錢老的原話說,孫小姐有她的可愛,性格也討人喜歡;不過她嫵媚得不穩固,嫵媚得勉強,不是真實的美麗。
隨後眾人乘船赴任,船上趙辛楣與方鴻漸談起旅費事宜,說起校長高松年未為孫柔嘉配給路費,全靠孫小姐自己貼錢;方鴻漸頗有紳士風度,頗為打抱不平,和趙辛楣商量到學校為孫柔嘉補領旅費;不想這些議論恰巧被在艙室外吹風的孫小姐不經意聽個正著,心中暗生情愫。三人轉角偶然碰面,孫小姐若無其事、故作天真,但被趙辛楣察覺,方鴻漸卻不以為意,覺得趙辛楣痴人說夢。
幾日後,眾人沿途行進,途中有一逶迤長橋架於山崖之上。眾人都已過橋,只剩恐高窘迫的方鴻漸和坦然自若的孫小姐。方鴻漸對孫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們兩個膽子小的人了。」孫小姐卻毫不慌張:「方先生怕麼?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方鴻漸心生感佩,覺得女人當真奇妙得很,體貼起人來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摺疊裡都被溫存。
在三閭大學任教時,兩個年輕人常常來往。傳聞有位同僚追求孫柔嘉,方鴻漸自以為兩人坦坦蕩蕩、並無瓜葛,但聽說孫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難受、頗為在意。一天孫柔嘉到方鴻漸公寓居室中拜訪,方鴻漸有意無意提到,最近聽聞關於她有些傳言。孫小姐一聽笑意全收,甜蜜地執拗著要方鴻漸轉述。這神情引起了方鴻漸溫柔的保護欲。原來確有其事,但孫小姐百般無辜,解釋說自己對此人相當討厭,感激地向方鴻漸求教如何拒絕。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小女孩兒了。鴻漸儘管有些縹緲的猜疑,覺得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有三分可信,但到底沒放在心上。以看客的視角,我們的方先生此時已經方寸大亂了。
趙辛楣因醜聞敗露而離職逃往重慶,方孫兩人相依為命。陰差陽錯,孫柔嘉製造一場誤會讓眾人看到自己與方鴻漸相當親暱;方鴻漸將錯就錯、順水推舟,兩人隨即訂婚。
在訂婚以前,孫柔嘉常來看鴻漸;訂了婚,只有鴻漸去看她,她輕易不肯來。鴻漸最初以為她只是個女孩子,事事要請教自己;訂婚以後,他漸漸發現她不但很有主見,而且主見很牢固,這才意識到趙辛楣早有遠見,所言不虛。
家庭、工作、生活、未來,和所有陷在凡塵俗世裡的夫妻一樣,任何事情都能成為爭吵的開端。吵架還不算完,兩人往往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不免引發爭端。錢老這句最最鞭辟入裡:「不過大吵架後講了和,往往還要追算,把吵架時的話重溫一遍:男人說:『我否則不會生氣的,因為你說了某句話;』女人說:』那麼你為什麼先說那句話呢?』追算不清,可能賠上小吵一次。」也難怪方鴻漸大發牢騷:「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識相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結婚以前,誰也不認得誰。」
這話雖然多多少少有些言過其實,但也折射出愛情和婚姻的萬般瑣碎,足以使人面目全非。方孫二人,熱戀時何嘗不是你儂我儂,「汗毛孔的摺疊裡都被溫存」呢?婚前婚後判若兩人,又能作何解釋呢?
《圍城》最後,錢老如是寫到:
「那隻祖傳的老鍾噹噹打起來,仿佛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一,二,三,四,五,六。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他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裡等鴻漸回家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裡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兩人並非互不相愛,可對立場的固執、對自尊的堅持、對情緒的放縱和對對方的苛刻讓這段感情最終無處安放。兩人都有各自的優缺點,都如此可愛,卻也如此可恨——這面鏡子映照的,正是生活中苦苦掙扎的普通人;換言之,其實我們都是方鴻漸,也都是孫柔嘉。
其實圍城不止存在於愛情或婚姻裡。泛泛言之,圍城其實是眾生困境的一種體現: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不論是物質上的困境還是精神上的困境,究竟該如何從自縛的繭中掙脫、如何在重重圍困中突圍,這才是我們最該思考和追尋的。而人生中究竟有沒有真正的突圍、能不能真正的突圍,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