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經是富庶之家的千金女兒,也是豪門之家的婢女侍妾。
她是有命無運的薄命女子,也是追求詩意人生的青春少女。
她是《紅樓夢》開篇後出現的第一個女子,她從英蓮(應憐)成為香菱(相憐),曹公對這個女子充滿了同情與憐憫,即便在「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紅樓夢》中,她仍然是悲劇中最悲涼的一個底色。她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命運中輾轉,如漂浮的菱角一樣沉浮,而她的心總敞開著門窗,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01 天堂與地獄
香菱本是姑蘇城中的望族甄家甄士隱的獨生女兒,乳名英蓮,生的粉妝玉琢,乖覺可喜,甄士隱夫婦膝下只有英蓮這一個女兒,對她百般寵愛、萬般呵護。英蓮五歲那年,家中僕人霍啟(禍起)帶著英蓮去看社火花燈,霍啟小解時將英蓮放在街上等他,回來時英蓮已被拐子擄走。英蓮被擄走後,她一直被養到十幾歲,拐子度其相貌,越發出脫,便將她變賣,先後賣給了馮淵與薛蟠。
馮淵本是一個小鄉宦之子,酷愛男風,不喜女子,但見到香菱後,馬上喜歡上英蓮,決定從此改邪歸正。薛蟠是皇商薛家的獨子,霸道專橫,見到英蓮也非常喜歡,一定要買了英蓮,硬是將馮淵打死,英蓮只好來到薛家,成為婢女,改名香菱。
明清時期,有種女孩被稱為「揚州瘦馬」,即一些人先出資把貧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買回後調習,教她們歌舞、琴棋書畫,長成後賣與富人作妾或入秦樓楚館,以此從中牟利。因貧女多瘦弱,「瘦馬」之名由此而來。初買童女時不過十幾貫錢,待其出嫁時,可賺達千五百兩。一般百姓見有利可圖,競相效法,蔚為風氣,明代揚州鹽商壟斷全國的鹽運業,腰纏萬貫、富甲天下,故在當時全國,揚州「養瘦馬」之風最盛。
香菱不是出身於貧苦之家,而是望族之家的獨女,卻被當成「揚州瘦馬」圈養,十幾年內,一直被毒打,被拐子打怕了,只能說不記得小時之事了。可謂比揚州瘦馬的命運更悲慘更不濟。在第七回「送宮花周瑞嘆英蓮」中周瑞家的問香菱,父母在何處,今年十幾了,本處是哪裡人?她一概搖頭不記得了。
心理學中有一種叫 PTSD及創傷後應激障礙,主要表現為患者長期或持續性地極力迴避與創傷經歷有關的事件或情境,迴避創傷的地點或與創傷有關的人或事,有些患者甚至出現選擇性遺忘,不能回憶起與創傷有關的事件細節。有這種創傷後應激障礙的人,因為那段往事太過於痛苦,通常採取遺忘來保護自己。
王國維在評論《紅樓夢》時依據叔本華的理論指出悲劇有三種之別,他以寶黛的愛情為例對第三種悲劇做出說明,認為沒有蛇蠍之人作祟,更沒有突然的變故,只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而已」。相較於第三種悲劇,王國維認為香菱的悲劇是第二種悲劇,偶然之變故與遇到蛇蠍之人,簡直是悲劇之中的悲劇。
如果香菱沒有被霍啟抱去看花燈,如果香菱沒有被拐子擄走,如果沒有遇到薛蟠而是嫁給馮淵,她的人生會完全不同。她一次次在命運的路口被推向更黑暗的深處,完全無力對抗,命運對她可謂殘酷。 如果說她五歲之前在父母膝下的人生是夢幻天堂,那被拐子擄走後的人生是跌進了黑暗地獄。十幾歲的女孩在跌宕苦難的人生路上摸索著前行,但一直保持著堅韌的生存下去的勇氣、純真的心境和脫俗的品性,實屬不易。
02原生家庭賜予的財富
香菱愛笑,性格溫敦,每次出場她的表現都是笑盈盈的不說話,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時看到她,第一眼就喜歡她,說她像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蓉大奶奶即秦可卿,是賈母重孫媳婦中第一得意之人,全府上下無人不愛,也間接勾勒出香菱的好性格和美麗樣貌。香菱經曆命運的跌宕起伏,被拐子擄走並賣給薛家,從此以婢女妾侍的身份在薛家生存,但她始終葆有靈魂的高貴和純真。
我認為這種品性是由於原生家庭的遺傳,甄士隱性情恬淡,不追求功名利祿,卻能夠在賈雨村貧寒之時接濟他而不求回報,是一個品性高潔之人,這與賈雨村後來遇到薛蟠之案而沒有挽救自己的恩人之女的小人行徑形成鮮明對比。香菱從父母那裡得到了五歲之前的愛與呵護,而她溫柔安靜、性格和善的品格也是她擁有大家閨秀的根基的證明。
香菱在《紅樓夢》中出現時常常是笑著的,跟黛玉學詩時,她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香菱在夏金桂面前,「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賠笑說」,如果說對善待自己的人笑是本能的話,對惡語相向的人笑則是氣度了。因為寬容大度,端雅大方,所以對一切的脾氣都視而不見、一笑而過。這是她骨子裡擁有的脾性,是父母賜予她的財富,就如「菱花、蓮花,都是有一股清香的」。
香菱就是一個在世俗的泥沼中,始終散發著菱角清香的女子。這種氣質是與生俱來的,是與父親甄士隱的「秉性恬淡」一脈相承的。
甄士隱曾經每日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愛才惜才,這種品性也遺傳給自己的女兒。香菱有機會到大觀園同寶釵同住後,馬上就想跟林黛玉學詩,她在五歲前肯定尚未開蒙,十幾年流離失所、飽經苦難更沒有接受太多的文化薰陶,但基因中攜帶的審美追求,是一經點燃就會綻放的。
香菱想跟林黛玉學寫詩,第一次寫完,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辭不雅。」香菱第二次去請教,黛玉道:「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到了第三次,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見香菱寫詩不但有慧根、有天賦,還能虛心接受指教,能刻骨,能堅持,對待自己內心深處熱愛的東西,有一種執著的追求與嚮往。連賈寶玉也說「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玉的話,間接表明了賈府的人對香菱的喜愛、憐憫,為她的遭遇與身份感到惋惜。而香菱終究不是俗人,她的出身、童年、根基都賜予她不同於現在身份的高貴、脫俗與美好,還有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待。
脂硯齋曾經在批語中評價「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至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概括而言,香菱的外貌、品格、才情與修養都體現了她良好的家庭根基與天然秉性。
對於出身高貴卻遭遇不幸的香菱來說,詩歌不是高於生活的存在,而是生活本身,生活中那些磨難、恐懼與不幸,需要靠詩歌來救贖,那是她努力為自己構建的精神家園,呼應著她童年時的溫暖故鄉,大觀園是承載她夢想與希望的短暫的烏託邦。父母給予她溫暖的童年,即便記憶已不在,但被真心呵護和疼愛過的痕跡還在,都像暖流一樣一直滋養著她的內心,讓她面對風雨人生,能夠微笑前行。
03面對困境的堅韌不拔
香菱離開了大觀園這個烏託邦,迎來了她生命中最後一段的至暗時刻。曾經她用天真的心態準備迎接薛蟠的夫人,認為從此又多了一個可以一起作詩之人。可見純真的人內心的世界也是純真的,她並不知道,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同大觀園中的女兒一樣美好。薛蟠的夫人夏金桂嫁進薛家就想剷除香菱,這個樣貌、品性、人緣都好的女子對她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香菱改名。
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閒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因問:「『香菱』二字是誰起的?」香菱便答道:「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若說姑娘不通,奶奶沒合姑娘講究過。說起來,他的學問,連咱們姨老爺常時還誇的呢。」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唇一撇,鼻孔裡哧哧兩聲,冷笑道:「菱角花開,誰見香來?若是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裡?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這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接口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的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的,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你可要死,你怎麼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
說:「一時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麼,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笑道:「奶奶說那裡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是奶奶的,何得換一個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金桂冷笑道:「你雖說得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來不知:當日買了我時,原是老太太使喚的,故此姑娘起了這個名字。後來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發不與姑娘相干。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於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後遂改了「秋」字。
夏金桂嫁到薛家就要擺出一副主母的姿態,任意擺弄香菱,不僅對寶釵起的名字嗤之以鼻,更是內心深處連香菱的「香」字都不允許,皆因她的名字中也有花,是真正香的花。
香菱面對夏金桂的挑釁一直是以禮相待,雖然她的地位低人一等,但她並不是奴性的服從,而是發自內心的坦然面對,以柔克剛。就像她在人生中面臨的每一次黑暗的遭遇時一樣,用極度的韌性、耐力和善意來化解一切。
香菱很少哭,從小到大面臨流離的她,苦難在她心裡已經很難再起漣漪,而對比同樣身為妾侍被正妻虐待、折磨的尤二姐,在受到鳳姐的百般蹂躪之後,「病已成勢,日無所養,反有所傷,料定必不能好。不如一死,倒還乾淨」。香菱的選擇是堅韌的活著,因為她有著頑強的生命力,這是命運給予她的特殊饋贈。對比出身小富之家,很早享受男人的追捧和曖昧的尤二姐,其內心的力量是脆弱且缺乏力量的,她享受到的都是男人或真或假的愛意和家母、妹妹的保護,真正遇到人生遭遇,可謂不堪一擊。而香菱,在孤苦伶仃的薛家,她一直同詭異的命運做著無聲的對抗,她對抗的武器是她的溫柔、堅韌和善意。
到了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香菱的處境愈發艱難,遭夏金桂陷害、被薛霸王毒打,還差點被氣頭上的薛姨媽賣掉。後寶釵答言相救,自此,「香菱果然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逕自斷絕」。這裡跑個題,之所以偏愛寶釵,此處是鐵證,都說寶釵是圓滑世俗之人,但營救香菱,於她並無益,是同嫂子直接結怨,但她還是這樣做了,因為她內心的寬厚與善良。
我們都知道《紅樓夢》後八十回,不是曹雪芹所寫,我倒希望香菱從此在寶釵的庇佑下能度過安穩的一生,哪怕只是當一個丫鬟,但能平平安安也是好的了。但曹公在開頭就交代了香菱的結局是「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幹,蓮枯藕敗」,顯然香菱並沒有在寶釵處得到終身的保護,結局仍然是悲劇的,《紅樓夢》中人物命運的終極都指向悲劇,人生皆苦的命題,貫穿於整個小說,無論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的王熙鳳,還是端莊大氣智慧的薛寶釵,還是心胸寬廣大氣的史湘雲,最後都是悲劇收場。
這是時代賦予的悲涼的底色,閨中女子的命運完全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自身沒有任何的決定權,即便高貴如元春、迎春、探春,也要接受家族的安排而嫁人,婚姻是她們後半生的命運。
立足於這個時代,我們已經幸福和幸運太多,我們大多數人可以接受教育、可以自己選擇愛人,可以有權利決定從事的職業。思索香菱的命運與抉擇,我們該得到什麼啟示。我想是面對命運的不公、磨難的時候,選擇堅韌的活著,用內心最大的善意和深情去面對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一定會還給你一個溫暖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