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對美國當今政治現實的悲觀揭露以外,《紙牌屋》這部刻畫弗蘭克·安德伍德和他同樣老奸巨猾又渴望權力的妻子克萊爾一同角逐總統大位的劇集,同樣帶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哲學探討。在這之前的美國政治類影視片(如《美國總統》(1995)、《白宮風雲》(1999-2006))往往都嘗試去刻畫一個老套的「好人擊敗壞人」的主題,或是一個站在道德高點反抗腐敗、陳舊的官僚體系的主人公。在那些劇中,即便當下的政府無法高效運轉或者代表民意做出正確的決定,至少還是保證了一個自我糾錯的機制,允許好人擊敗壞人。《紙牌屋》直截了當地摒棄了這樣的主題,帶給了我們一個權力、欺騙和內幕交易永遠勝出的世界。在表面上敵託邦風格式的批判背後,真正驅動著《紙牌屋》故事線的深層次問題是:政治除了表象以外,還剩下什麼呢?
《紙牌屋》的世界中被導演和編劇們加入了大量的藝術元素,同時非常注重鏡頭呈現出來的整體美感。比如,文章開頭的劇照是晚上空無一人的弗蘭克家裡,一束擺在花瓶裡的花被吊燈照亮,整個畫面的光線和對稱性都體現出導演花的心思。此外,弗蘭克和女記者巴恩斯、總統沃克等人一邊討論問題制定計劃時,也都在一邊欣賞畫作,畫作的內容自然而然就被用來推動情節。和這些精美的鏡頭畫面一樣,《紙牌屋》中的人物也都永遠維持著衣服精心設計的外表。
除了畫作和雕塑,戲劇也被導演反覆用起,以渲染高潮情節或是和骯髒的內幕交易做對比。關於這部劇最出名的大概就是弗蘭克時不時對著鏡頭,旁若無人地說出內心想法的鏡頭了。這樣的表演技巧被莎士比亞大量應用於他的作品中,如《麥克白》和《理察三世》。
第二季最後一集中,已然身為副總統的弗蘭克和富商塔斯克最後交鋒,是在《普契尼》的後臺。就連劇中俄羅斯總統佩特洛夫訪問白宮參加國宴時,都提到了戈巴契夫也引用過的《理察三世》著名的開場語:「It is the mark of an end to our winter of discontent」。克萊爾的衣櫥在劇中有很多戲份,她也多次和弗蘭克討論在什麼場合應該穿什麼衣服或者留什麼髮型,才能最好地體現出親和力和領導力。
所有這些拍攝技巧和元素都指向一點:表象即政治。政治就是表演,政客們是急於讓觀眾相信自己的表演的演員。
第三季第一集中,弗蘭克前往父親的墓碑處弔唁,卻趁無人注意時解開褲子,對著他父親的墓碑撒了一泡尿。從之前的劇情中我們不難知道,他對父親其實並無半分愛和懷念;他之所以前來弔唁,也只是因為被媒體報導以後他的選民們會覺得他是個具有人情味的政治家。而他對著鏡頭的獨白也不僅僅是一種表演技巧,更是一個模糊他的真實想法和欺騙性外表之間的分界線的有效方式。現如今,批評家和脫口秀演員們常常哀嘆政治已經變成了口號和標語牌,而沒有了真正的政治討論。弗蘭克擊敗第一個對手科恩的方式,並不是通過我們想像中的民主辯論、投票表決等等,而是通過挖掘陳年黑料向對手施壓,並用媒體的壓力壓垮他。
事實上,這種表象政治很早就被哲學家們徹底地論證過了。近代一點的漢娜·阿倫特認為,政治這個詞本身的意思就是表演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人們不光有各種各樣的目標要去完成,同時還要特意讓自己的表演清晰可見,令人信服("where men exist not merely like other living or inanimate things, but to make their appearance explicitly")。於是,所謂「透過表象看本質」的想法也毫無意義了,因為它們根本就是一個東西:表象即政治,政治即表象。她還說過:「表象——我們聽到的和看到的——就是真實的世界(Appearance, something that is being seen and heard by others as well as ourselves, constitutes reality)。」而同樣的道理亦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的城邦政治。那時,政治就代表著進入議會(Agora),並表達個人的觀點,且被其他人傾聽。在這個公共環境中,公民的言論和行為是唯二的會被同僚們加以評判的方面。換句話說,古希臘人的政治生活和他們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是劃等號的——這不就是《紙牌屋》的世界嗎?
或許盤旋在很多觀眾心頭的問題都是:我們究竟為什麼不討厭弗蘭克?他把不願繼續受他控制的女記者推下鐵軌,偽造政敵的自殺,欺騙自己的多年好友,私下與外國勢力勾結來破壞總統的好事……無論從道德還是法律上講,弗蘭克都千瘡百孔。如此壞到骨子裡的一個角色,為什麼我們忍不住還會在他擊敗一個又一個敵人後不禁拍手叫好?
聯想到上面對於表象和內在的理解,這個問題的答案就顯而易見了:我們根本找不到一個真實的弗蘭克去討厭。有時他是克萊爾的好老公,女記者佐伊的情人和殺人犯,和保安密查姆私通的頂頭上司,弗萊迪的小餐館的忠實顧客,為美國人創造了幾十萬就業的好總統……當然,我並不是說這樣的行為是值得提倡的,或者說政客們總是撒謊這件事無可厚非,而是想說表象和真實之間的區別或許並沒有我們一直以來想像的那樣明確。弗蘭克無疑是一名偽君子,而偽君子(Hypocrite)一詞的來源,是希臘詞語Hypocrisis,意思就是演戲(play-acting)。從始至今,人們都無比憎惡偽君子,但丁甚至把他們趕去了第八層地獄。但就算我們拋開所有的偽君子不看,歷史上所有那些試圖清除偽君子並建立更純粹美好的政治的運動,全都沒能以什麼和平的結果收尾。法國大革命,十月革命……例子比比皆是。
不同於漫威常常試圖塑造的內心無比複雜、掙扎的反派人物,弗蘭克的目的非常簡單:權力。但權力只是他的手段,用以搭建他更宏大的目標的根基:留下足以影響未來幾代人的政治遺產。
第三季中,佛教僧人們在訪問白宮時花一個月的時間做了一副無比精妙的曼陀羅沙畫,但在完成後卻將其毀掉,裝到罐子裡,並且撒入河中。這與弗蘭克的目標,乃至整個歐洲繪畫、建築等藝術理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屹立幾千年不倒的大理石臺階,到教堂裡幾個世紀還熠熠生輝的彩玻璃和天頂畫,西方藝術理念注重於讓作品最大限度上承受時間的考驗。而佛教僧人們的沙畫則在完成後就立刻被破壞,反映了佛教中對必將來臨的死亡的思考,而死亡也就意味著什麼都沒有了。無疑,這種人死燈滅的理念讓想要留下政治遺產的弗蘭克拒絕相信。
(「財富是薩拉索塔(弗羅裡達州著名的富人區)的濱海豪宅,十年沒人打理就要荒廢了;而權力,則是這些能夠矗立幾百年不倒的大理石宮殿。你叫我怎麼去尊敬那些連這點區別都看不出來的人?」)
這部劇的名字叫做紙牌屋,那麼問題來了:弗蘭克究竟在打造自己的大理石宮殿,還是僅僅為了維持自己的無數謊言和算計之間的精妙平衡而殫精竭慮?事實上,類似的試圖以名譽和文化影響後代並被人銘記的行為在古希臘政治哲學中十分常見:人們常常試圖通過偉大的言行舉止來建立名聲,從而為人傳唱。導演和編劇們意識到,這樣的精神追求在現當代的政治環境中早已不復存在,因為真正的政治早已不復存在,於是只好創造出弗蘭克這樣一個虛榮自負的小人來懷念這種追求。
一部關於美國政治的電視劇裡,關於民主的元素少得可憐。在《紙牌屋》中,美國的政治體系被事實上簡化成了兩部分:內幕交易和媒體。公眾意見當然無比重要,這一點劇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都意識到了這點;但公眾意見也只在能夠被操控且成為政客們的大棒時才重要。美國憲法特意保護媒體的自由,承認媒體在權力制衡中無比重要的作用,但現如今它們也只不過被資本和政客們當作囊中無數武器中的一個了。劇中,弗蘭克和女記者佐伊·巴恩斯的背後交易正反映了這點。為了給政敵在輿論上施壓,弗蘭克找到了年輕上進、急於證明自己的女記者佐伊,並給她提供獨家消息。在弗蘭克成為了總統後,作家湯姆·耶茨被弗蘭克招入白宮,主管一切對外宣傳的工作。
德國哲學家卡爾·施密特認為,所謂的民主辯論和籤名請願這樣象徵政府開放和廉潔的活動,都只不過成了內幕交易和權錢勾結的糖衣,用來騙取老百姓的信任。法國哲學家讓·鮑德裡亞則更加激進。他認為,「欺騙是為了掩蓋真實想法」這種傳統思維在政治中根本不適用:欺騙背後不是真相,而依舊是這些欺騙本身。
用謊言掩飾真實意圖的行為對於如今的媒體和老奸巨猾的政客們來說簡直是幼兒園行為,他們向世人講的一層又一層謊言在網上、報紙上和播客上來回流傳,直到人們無法辨別哪些是謊言,哪些是真相。劇中的虛擬網絡新聞平臺頭條網(Slugline),是以美國政治觀察網(POLITICO)為參照創作的。在這裡,記者們發表文章之前甚至不需要向之前的報業新聞一樣給上級查閱;他們更在乎發表最前沿、最勁爆的消息。
讓·鮑德裡亞曾說,「當我們以為信息能夠創造意義時,往往正相反;信息吞噬了它本來的意思(Where we think that information produces meaning, the opposite occurs. Information devours its own content)」而最可怕的是,這樣海量的信息是具有誘惑性的,正如我們無法自拔地被弗蘭克這個陰險小人吸引。而這能反映這套政治體制的什麼問題呢?愚昧的大眾是否註定無法認清現實,註定要被政客們的謊言欺騙、吸引,然後暈頭轉向地被帶領著自相殘殺?
畢竟,如果從全國各地選舉產生的政客們是舞臺上的演員,那麼這個舞臺是哪裡?我們又是否也活在精心打造的劇本裡而不自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