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觀眾25年的漫長等待,大衛·林奇和馬克·弗羅斯特終於再次攜手帶來了《雙峰》的回歸季,並稱之為一部長達17個小時、劃分為18個部分的長篇電影。而這次,兩位核心主創似乎也抱著那種完成使命和夙願的心態,開始從整體和本源上思考《雙峰》世界的意義,並最終用極為成熟的影像表達手法,為我們呈現了一部結構完整且涵義豐富的後現代傑作。其中,最為關鍵的一點,在於回歸季中嚴格貫徹了光明與黑暗的決鬥這一核心主題,並明確表現為正、邪庫伯兩大主角作為貫穿全片主軸的線索,與片中大小角色進行直接或間接的周旋,同時以此連結了前兩季以及《與火同行》中絕大部分重要線索。更進一步地,本片將《雙峰》世界的故事上升到了編年史和大決戰的層次,一方面深入地回溯到本源,完整構建和展示了守日門、守夜門及現實世界間頗為複雜的連結方式,並使其中正邪兩大陣營中的重要角色的進行了充分的亮相,尤其是對鮑勃和蘿拉的誕生的闡明,及對薩拉的真正身份的暗示,可謂終於掃除了長久籠罩在觀眾心頭的謎團。而片中將第一次核爆與《雙峰》世界時間線相扭結的構思,更極為明確地寄託了主創對於人類技術發展利弊的思考和立場。可見,從第一、二季中以戴爾·庫伯的外來者視角拉開了展現這同時孕育了光明與黑暗的謎一樣世界的帷幕,到《與火同行》(也可包括《遺失的片段》)以蘿拉·帕默的當事人視角體嘗在這樣一個世界中面對黑暗時的掙扎和救贖,最後到回歸季中,第一幕中曾經的外來者庫伯已經晉升為新的當事人,開始直面這個世界中的黑暗,並與之較量(且非常明確地劃分為了與內部的黑暗和外部的黑暗依次對抗),從而最終取得了實質性的階段性勝利——至此,《雙峰》世界宏大的三幕劇終於宣告收尾,這三個段落以不同的變調進行演繹,並糾纏構成一種復調,強調著光明與黑暗的決鬥這個唯一的主題,譜成了一首波瀾壯闊的交響曲。
而正如筆者在評論第二季時所預測的,在《雙峰》系列中所表現的這種在人類精神史中本質上永遠不會停止的正邪較量,在本季採取的是一種更為圓滑和巧妙的方式進行收尾。正如已由眾多觀眾分析得出的那樣,在影片末尾,庫伯穿越時空並通過自我犧牲,在重置的時間線中找回了被囚禁的蘿拉·帕默,將其帶回了雙峰鎮,因此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勝利,完成了一個階段性的光明結局。但請務必保持清醒,這並不意味著在《雙峰》的世界中光明已經一勞永逸地戰勝了黑暗,實際上黑暗只是被暫時地壓制了風頭,但永遠在伺機等待反撲的機會。且讓我們回想起在RR餐館外槍擊事故中,那位困於車中狂躁的母親和嘔吐的男孩,最終被絕望吞噬的貝基男友和他的姘頭,本·霍恩秘書失敗的家庭狀況,本·霍恩夫婦的不和、弱智的強尼霍恩以及誤入歧途的理察,更不用說處境不明但絕對不容樂觀的奧黛麗·霍恩,他們在本片中都處在一種負面的狀態,且都在敘述地點到為止,並沒有展現後續的發展,這些未了結的片段都可以看成林奇有意留給我們的警示。
而本片在整體的情節設計上,則體現了兩個層次的影迷向回饋。其一是對於《雙峰》忠實觀眾的回饋:在回歸季中,主創不僅對迄今為止的故事進行了誠實的回應,並紮實地收拾起了第二季中留下的爛攤子,使得本片中對以往幾乎所有配角的現狀都有所交代——雖然並不沒有給出所有人物的結局(如哈裡·杜魯門和奧黛麗·霍恩)。值得注意的是,在前兩季中,敘事舞臺都限制在非常封閉的雙峰鎮中,而其中的大小人物狀態也都相對保守而封閉。而在回歸季中,從第一集開始就打破了這種狀態,不僅將敘事舞臺一下子擴展到了紐約、鹿角鎮、拉斯維加斯、敖德薩鎮等地(其實《雙峰》敘事舞臺的擴展在《與火同行》中就初見端倪,可見林奇對於《雙峰》世界觀的架構補完工作也始於此,這就是為什麼相對於前兩季劇集,《與火同行》對於回歸季更為重要,並在片中反覆引用了後者中的線索,因此大致可以認為回歸季的故事在25年前就已經開始構思),甚至雙峰鎮中的主要人物都也開始與時俱進,享受起新時代技術帶來的便利和紅利,最為顯著的則是弗蘭克·杜魯門的行動電話和頗為精巧的伸縮式電腦桌,雙峰鎮警局中高科技的中央接線臺,傑柯比醫生做起了陰謀論廣播節目,露西和安迪夫婦二人每年也會出鎮旅遊,甚至連年過九旬的老醫生也早已習慣於通過Skype進行診療。與此同時,傳統與現代化的矛盾及和解的內容,在回歸季中也更加明確地被擺上了臺面:如露西隨故事的發展逐漸接受了行動電話;警局在利用先進通訊和定位技術進行調查時,也仍保留著神秘主義的調查傳統;傑瑞·霍恩因始終無法適應新工具,而使他最終落到了愚昧野人一般的境遇;娜丁終於從傑柯比的反資本化廣播節目中獲得救贖,而諾瑪則在餐廳商業化大潮中堅守住了初心,她們與艾德三人間延續了25年之久的三角難題終於因此得到完滿解決。
其二,是本片主創作為作者,在本片的創作與製作中與其他作品間產生的互文,這再次為《雙峰》引入了更為廣闊而全新的討論空間。如通過林奇導演自上一次創作《雙峰》之後,在漫長的藝術生涯中積累的經驗和感悟,最終給回歸季引入了大量全新的藝術表達元素。我們從未見過這樣充滿了固定機位和長鏡頭而因此情緒異常飽滿的《雙峰》;我們也未曾見過路屋(Roadhouse)中呈現了如此豐富多樣的轉場演出(這使其最終在實質上成為了《雙峰》迷亂世界中一個溫馨的避風港);我們更未見過《雙峰》的故事中出現過如此複雜多層的夢敘事結構;而片中那些對於超現實和失控景象的描繪所採用的兒童式後現代拼貼技法和粗糙DV質感的畫面,也幾乎脫胎於林奇以往的作品;甚至片中還出現了第17和18部分這種利用對位剪輯的呼應甚至元敘事的幹預來對世界觀進行擴展的驚人手法(2019年7月3日更新:林奇在一次與英國衛報的採訪中否定了這一說法)。此外,片中又不乏對其他導演作品致敬或調侃的片段,其中最讓人回味的,要數致敬庫布裡克的漫長核爆全景推鏡,以及發生在蘭斯洛特法院街區上極端反昆汀式的黑色幽默橋段。
對於回歸季,需要進一步著重提及的,是片中對關鍵情節的精彩設計,和實施這些情節過程中對鏡頭出色的掌控,其顯著的特點在於對於節奏和時間感的充分敏感,最終呈現出了一種「優雅的緩慢」,這一方面非常沉穩地推進著敘事,塑造著人物,展現著人物關係,以及鋪陳著必要的情緒;另一方面則出色地展現了某些特殊時刻的影像張力,以下分類進行舉例:
其一,本片對於《雙峰》世界中異空間的影像表達水準已遠遠超出了《雙峰》前兩季,並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與火同行》中的表達風格(回想那組著名而驚人的蘿拉畫中夢遊鏡頭),因此更加老練而具有張力。如紐約玻璃箱房的兩日沉默監視和女友的兩次到訪情節,作為楔子在本片最開始的部分出現,其編排順序甚至在鹿角鎮之前,因此宣示了本片的舞臺範圍將超越以往(包括《與火同行》),不僅讓熟悉《雙峰》的觀眾再一次出乎意料,如墮霧中,且快速地為本片定下了之後一以貫之的多角度調度風格;而庫伯從守夜門落入透明玻璃箱的鏡頭,不僅與前述的情節產生直接的邏輯關係,其中更是創造性地運用了極其簡單的手法,就到位地展現出了影像的詭異感和戲劇張力;隨後庫伯落入鋼鐵堡壘初見Naido(即被囚禁的戴安)的情節,則又採用了一種《雙峰》觀眾們從未見過的影像處理手法——這一看似撥弄畫面幀(某種程度上暗示了時間幀)的簡單手法在隨後第8部分和第15部分中涉及便利店(即邪惡勢力巢穴)的橋段中得到了復現,而若稍加觀察,這種手法與前述庫伯掉落玻璃箱時的處理方法殊途同歸,極其簡潔而風格化地展現出了一種時間停滯和空間割裂的詭異感。
其二,本片中還設計了很多精彩的用來刻畫人物的形象和性格的情節,這些情節大多採用一種典型的林奇式的超現實或荒誕手法進行表達,與觀眾間產生奇異的間離效果。如C先生(黑庫伯)在聯邦監獄的那一通電話,用一種完全出乎意料的創意,簡潔而精準地展現了C先生所擁有的巨大精神壓迫力量;類似的,C先生和黑老大掰手腕時漫不經心說教的荒誕情節,則在展現C先生驚人的物理力量的同時,也暗示了其對於人間俗世的蔑視;在第12部分中,阿爾伯特在向戈登科爾做出關於(偽)戴安的簡短報告前,慍怒地承受了後者與不知名法國女郎間矯揉造作的漫長分別,這一情節幾乎不著一字就將二人截然對立的價值觀再次清晰地展現了出來,並由此製造了一種非常高級的幽默感(而有觀眾分析推測這段情節同時也是二人間另一次極為隱晦的啞謎);奧黛麗和查理那場漫長的正反打室內獨幕戲被分剪至第12、13和14三個部分中,可以說是本片中另一個極端的後現代荒誕情節,其中飽含著的壓抑、絕望和歇斯底裡的情緒,甚至可以與《等待戈多》中的文本對標;除此之外,類似的情節還有很多,如薩拉·帕默深夜的獨自消磨和電視上循環的拳擊比賽片段,本·霍恩和秘書察覺並探究實際上來自連接守夜門的「通道」傳來的鳴響,以及庫伯和蘿拉最後在708號門前令人大感迷惑的質詢。
然後,驚人的第8部分中展現《雙峰》世界發源的另外兩組鏡頭值得進行單獨說明。第一組是展現1945年核爆現場的極具壓迫感的長焦全景式推鏡,一下子將《雙峰》故事從現在時拉向了原點。該鏡頭看似跳躍而缺乏邏輯,但一旦連上朱迪(Judy)吐出鮑勃的鏡頭,就使其完美地與C先生復甦前的情節產生了邏輯連結,闡明了鮑勃作為惡的象徵的誕生源頭;而隨後影片則繼續具有邏輯性地運用了一系列鏡頭展現與之對抗的善——蘿拉帕默——是如何在守日門中誕生的。第二組鏡頭是展現「蛤蟆蟲」的誕生到其最終入侵薩拉·帕默的情節,這一情節主要由三次固定長鏡頭完成敘事:第一個固定鏡頭直接與1945年的核爆情節構成呼應,卻是由一系列硬切推鏡,最終定格在新墨西哥州沙漠中央一個孤零零的蛋上,而從蛋中破殼而出並蹣跚爬出的,則是讓人大跌眼鏡、形狀可怖的「蛤蟆蟲」,這不由地使觀眾通過直接畫面和情節間的聯想產生一種詭異和不安的情緒;第二個固定鏡頭展現了「蛤蟆蟲」仍在沙漠中跋涉的情景,並作為了「樵夫」(Woodsman)施展廣播詛咒時的蒙太奇,我們至此還不知道蟲子將爬向何方,而隨後剪入兩個薩拉·帕默家中鏡頭後,我們終於知道了蟲子身處何處;緊接的第三個固定鏡頭停留在了被催眠放倒的少女薩拉的側臉特寫前,因此我們則在「樵夫」持續的詠唱和不安的寂靜中,見證了那極為震撼的一幕;第四個固定鏡頭(片即尾職員表時的背景鏡頭)其實是第三個固定鏡頭的延續,被入侵的薩拉在深沉的催眠中不時微微皺眉,背景則迴蕩著持續的風聲和電流聲,無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無疑知曉可能發生的絕不會是什麼好事,因此,已經在觀眾心中產生的詭異和不安的情緒,通過這一延長的固定鏡頭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至此,奠定《雙峰》原初世界觀的兩個關鍵情節,分別由一組升格推鏡和一組固定長鏡,以一動一靜的方式,極簡而到位地詮釋了出來。
可見,這些抓人的情節中所蘊含的含義,由這些經過精心設計和實現的鏡頭準確表達出來,共同為回歸季營造出了全新而獨特的氣氛,而這種氣氛毫無疑問也是紮根於《雙峰》世界而符合其一貫調性的,但不管是出於對不變還是全新的東西的喜愛之情,這些精彩的片段最終都將成為觀眾回念本片所最先想到的閃光點。
總而言之,《雙峰》回歸季可以看成林奇迄今為止生涯中創作風格和表達技巧的集大成作品,同時也是林奇對其哲學觀表達最為成熟的作品,但究其根本,它無疑也是對《雙峰》世界內核闡釋最為深入和完整的封筆之作。在這部長達17個小時、分成18個部分的史詩級電影,使得在前兩季《雙峰》中尚未成型、在《與火同行》中猶抱琵琶的野心和想像終於得到了充分的釋放,這些影像展示出了獨一無二的力量和奇異感,使觀眾在25年後再次感到久違的震撼;而它的存在,也必將在電影史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