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Tony Rayns (Sight & Sound)
譯者:csh
校對:Issac
譯文首發於《虹膜》
奉俊昊(1969年生)於1994年畢業於韓國電影藝術學院,他的畢業作品至今仍被認為是該校學生創作的最詼諧、最具原創性的短片之一。這部作品名為《支離滅裂》(28分鐘),它是分為四章的社會諷刺影片,結尾顯得鋒芒畢露。後來,奉俊昊擔任了樸起鏞那部《仙人掌旅館》(1997)的聯合編劇與導演助理,他也參與編劇了閔丙天的驚悚片《幽靈號潛艇》(1999)。
他自己的處女作長片則是《綁架門口狗》(2000),這是一部著名的原創喜劇,主人公包括愛狗之人、恨狗之人和吃狗之人。這確立了奉俊昊獨特的風格:巧妙地平衡同理心和冷靜的視點,並以社會不平等的議題作為敏銳的落點。(就這部影片而言,奉俊昊更偏愛的英文片名是《高等動物》[A Higher Animal]而不是現在使用的《會叫的狗不咬人》[Barking Dogs Never Bite]。)這部影片在電影節上舉行了巡迴展映,而且也獲得了一些獎項,但它在韓國不是很受歡迎。
自《殺人回憶》在電影市場與評論界取得成功以來,奉俊昊還製作了兩部數字短片。《沉浮》(2003,7分鐘)是一部為第三代手機設計的短片,這是為了慶祝韓國電影學院成立二十周年而拍攝的。《潮流自殺》(2004,30分鐘)則是一個完全通過監控影像講述的悲劇故事,參與了全州國際電影節的年度數字影像項目。這兩部短片都非常精彩。目前,他正在籌備自己的第三部故事片,這部作品的核心,將是類似傳說中尼斯湖水怪的奇異生物。
這次訪談是於2003年12月在首爾進行的,奉俊昊主要說的是英語,這裡也要感謝權在賢偶爾提供的翻譯支持。
記者:為什麼要拍攝一部謀殺故事?
奉俊昊:在韓國電影中,犯罪片代表著一種古老的傳統,它與情節導向的好萊塢驚悚片非常不同。我想製作一些這樣的電影。老式的韓國電影本質上是人性化的、情緒化的——這就是我喜歡它們的原因。我一直很喜歡犯罪故事,中學時代也讀了很多。我喜歡觀察人們捲入犯罪時的反應。我的第一部長片也與狗的連環殺手有關。
記者:這部電影是根據1986年的一系列真實謀殺案改編的。影片對事實的忠實度有多高?
奉俊昊:這是韓國第一起真實的連環謀殺案,我記得它轟動一時。它發生在距離首爾不遠的一個鄉村小鎮及其周邊地帶,總共有十起左右的謀殺案,時間跨度為六年。這些謀殺不存在金錢或復仇層面的動機,都是非常純粹的、明目張胆的姦殺。
一旦我決定拍攝這部電影,我就開始進行了大量的研究。我開始沉迷於案件的內容。我瀏覽了所有報紙的報導,然後開始採訪參與其中的人:記者、偵探、當時的鎮民。
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一位曾經參與此案的前警察。我們談話時,他幾度失聲痛哭。這讓我進退兩難——我從來都不喜歡警察,可能是因為我在學生時期一直在和他們戰鬥,但與這個人的談話,讓我得以重新思考。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抓捕罪犯的強烈渴望。
在撰寫劇本的時候,我把時間跨度縮短到了一到兩年,也減少了受害者的數量。大多數非常可怕的細節,都可以在官方的記錄中讀到。例如,兇手對於女學生的謀殺,以及最殘酷、最真實的虐殺——不過,我還補充了創可貼的細節。其實,這個細節是從庫布裡克的《洛麗塔》那裡偷來的。
記者:那麼,你的角色是虛構的嗎?
奉俊昊:1996年,金光林寫了一部關於連環謀殺案的戲劇,它叫做《來看看我》。當我看到這部劇的時候,我正在做導演助理。後來,我借用了這部戲劇裡的一些想法:三個主要嫌疑人的鉤連、謀殺案之間的聯繫,以及用電臺節目播放一首歌曲。
在現實中,許多偵探都會從首爾趕來調查,戲劇作品則強化了他們和當地警方的緊張關係——他們相互獨立地追查線索。而我覺得,如果他們必須一起工作、互換角色,那會更有意思。
我的製片人車勝宰不願費心購買這部戲劇的版權,因為整個案件都是基於事實的。但我還是喜歡戲劇中的某些方面,所以我還是堅持購買了。不過,這些人物本身都是我自己發明的。
記者:警察局裡的第一場戲就消除了犯罪「類型」的概念,而到了高潮戲的時候,我們依然不知道罪犯能夠找到。
奉俊昊:或許它的主線恰恰在於犯罪的匿名性。實際上,這些謀殺從未被偵破過。我越是研究這個案子,越會思考那個時代的特質:與那個殺手本身一樣,當時的社會政治局勢,也是釀成這些謀殺的罪魁禍首。我自己也不知道,第三個嫌疑犯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兇手。
記者:考慮到韓國社會的變化速度,想要重現1980年代中期的社會,一定是一項困難的任務。
奉俊昊:非常、非常難。那段時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就算是農村時期也是如此。
我和美術指導踏遍了整個城南市,才終於找到了我們需要的地方。我們努力突出1960年代、1970年代的道具與建築,以此放大過去的感覺。我們利用鐵路,將實際上相隔數英裡的地方統一起來。影片的高潮之所以出現在鐵路隧道旁邊,就是基於這個策略。我本來已經決定拍攝方案了,但一位導演助理發現了那個地點,於是我就使用了。
我想強調的主要是時間而不是地點,但我也不想做得太具體——所以我放棄了那個在電視上展示全鬥煥總統的做法。當然,很多在韓國看過這部影片的觀眾,都有關於那個時期的一手記憶。
記者:和《綁架門口狗》一樣,在這部電影裡,你也引入了迷信的元素,但你沒有太當真。
奉俊昊:現實比電影中的任何東西都更有趣、更離奇。一位巫師建議警察在海邊脫光衣服,向一碗聖水鞠躬,結果這位警長真的這麼做了。當他們這麼做的時候,被誤認為是朝鮮間諜,所以便不得不逃跑。我決定不使用這個方案:我痴迷於臉上能夠看出來的東西,所以我堅持使用主演的特寫。
記者:這部影片的選角很難嗎?
奉俊昊:當我寫這部劇本的時候,我的腦海裡已經有三個主角了。飾演樸探員的宋康昊告訴我,他有興趣和我合作。飾演當地警察局局長的邊熙峰曾在《綁架門口狗》裡飾演過看門人。我還「發現」了飾演第三位嫌疑犯的樸海日——那是在他主演樸燦玉的《嫉妒是我的力量》之前好久的事情了。
直到我在洪常秀的《生活的發現》中「發現」了金相慶,我才意識到他可以出演首爾警察的角色。在那部影片裡,他呈現了一種與電視劇中完全不同的自我。洪常秀將他介紹給了我,事實證明他是一個完美的選擇。
記者:當你和《綁架門口狗》一起參加倫敦電影節的時候,我給了你一本阿蘭·摩爾的漫畫《來自地獄》,你在許多韓國訪談時提及了它,說這對《殺人回憶》很重要,為什麼呢?
奉俊昊:在我來倫敦之前,我就已經對開膛手傑克很感興趣了。這是懸而未決的重大連環謀殺案之一,它也顯然是韓國那起案件的先例,儘管兩者的背景截然不同。
我很想知道,英國作家如何能夠處理一個世紀以前的未解之謎。我很高興地在倫敦的一家書店到了一個「開膛手傑克專區」:小說、散文、對於案件的推測,應有盡有。在你給我那本《來自地獄》的前一天,我購買了《開膛手傑克:最後的方案》,最後證明,那本書是艾倫·摩爾創作的主要依據。
閱讀《來自地獄》讓我受益匪淺:摩爾敦促我少去思考真正的兇手,多去思考釀成謀殺的時代精神。摩爾最終將責任歸咎於時代本身。